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辛夷传 > 第二百八十三回 入乐籍但求互姻缘 皆灾乱谁供伸手钱
    周成奉捧着一樽赩炽裂纹高圈足碗走到御案旁,赵桢伸出手,从里捡了块蜜渍枇杷润嗓,然后直待他嚼碎嚼烂吞干净,都没等到范仲淹的回话。他看似无奈地摇摇头,边擦手边问:“你当真没有见解?还是你怪罪朕悭吝内藏库的银子?”

    “微臣岂敢,只是内藏库钱物,本就是为朝廷驰救灾祸所用,三司向陛下请求亦是常事,臣不明陛下缘何不肯。”范仲淹道。

    “朕何曾不肯?”赵桢故作惊讶的说,“三司每年所讨之缗钱,一二百万数算少的。不过...”

    他深深望了范仲淹一眼:“你可知,三司向朕讨银子不能算要,度支簿子上写的清清楚楚,是‘假(借)’。有借有还总没错吧?但依规矩,所司若三年归偿不起,这笔账便直接蠲除。日久岁深的借一笔免一笔,任凭内藏库还剩几分家底,迟早被掏空。”

    范仲淹颇感不安:“陛下万不可生此等念头,天灾流行而国家救民恤邻,是为正道,岂能纠结于内藏库之余盈...”

    赵桢一皱眉:“你别打岔。每年皆有飞灾横祸,根本避无可避,却彰显朕之不德,朕怎敢轻忽。但朕要讲的是,前两年薛奎、蔡齐权三司使,虽不至于得羡钱(盈余),尚且能自足。而今范讽才做了几个月,不想着结清烂账,还一味讨要,那他所编钱物究竟怎么个用度?”

    范仲淹闻言暗忖,皇帝在给他指路呢,连弹劾的托辞都替他找好——所谓怎么个用度,意即该不该查一查。可范讽才坐此位置不久,这么快就想换人?“陛下。”他劝道,“宋大人权三司使不足百日,又是陛下钦定,人事频繁更替绝非好征兆。”

    赵桢看着他:“你身为右司谏,做好‘纠弹讽劝’的分内之事便罢,至于更替与否,取决于朕。”

    范仲淹两横枯眉微微一簇,旋即恍然:范讽想必哪里得罪了皇帝,纵使罪过不大,皇帝亦打算让他不舒坦。但他多少知悉范讽为人,称得上谨小慎微,本分究学,所以以前他才会举荐其为翰林侍读。

    这样的人也会招惹赵桢?他有点难以料想。

    正自揣度,赵桢已走到他身边。“这个朕先留中不批了。”赵桢拿着两本扎子伸到他面前,他瞅了一眼,摆在上头的,不是他参奏王拱辰煽动民盗包围州府衙门的奏疏是什么?

    “李知州与王拱辰的龃龉,朕会遣人去查。”赵桢道,“但此事于你,未必顺遂。”说完,赵桢把第二本章奏给他看。他双手接下,打开扫过一遍,竟是李知州反过来参他四处勾结州府官员,而王拱辰便是他拉拢的对象之一。“近些日子,征讨你的文书依然多得很呐。”赵桢笑道。

    范仲淹暗暗惊心,尽管赵桢腊月初九曾明确告诉过他,那些上疏的内容皇帝大都不信,然而李知州这次不同,自己的确同王拱辰有很多交集,否则很多怀州内部的情形,他绝无可能了解的那般清楚。

    他赶忙向赵桢解释一番,表明与王拱辰的相遇是碰巧而已,谁料赵桢只是摆摆手,似笑非笑的表示“是否碰巧,待查证后自会明了,若有必要,再命王拱辰递上一份奏状,三人对峙亦无不可”。

    范仲淹一愣,王拱辰其人城府深沉又行事乖张,倘或对峙,全拿不准他会不会说实话。所以眼下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了,他和李知州的参本,天听信谁不信谁究竟已变成个交易,一切全在他要不要纠弹范讽。他自然能拒绝,皇帝威胁臣子传出去着实不堪,并且此等举动有悖他立官之道,范仲淹无法妥协。

    赵桢看着他略略局促的模样,绕到他身后,淡淡的说:“几个月前你身为陈州(河南淮阳)通判,一天到晚上疏议政,直至大娘娘崩逝,你都谏言说朝廷建奉慈庙是徒增苛税。你明知立国得讲究忠孝仁义,绝无停建可能,朕那时但凡褊狭一点,便会认定你故意把朕做成昏君。”

    范仲淹赶忙道:“陛下言重!”

    “你放心,朕没这般揣度,反而以你生性耿介,直言无讳,把你调派回开封做谏官;又以你写风骨文章、办学颇有声望,命你劝诫群臣忠君报上。现在朕要你尽台谏的本分,这很难吗?”赵桢再向他靠近一步,更加缓和了语调,低声轻问,“相较从前交代你做的那些事,总可以办到一次吧?”

    皇帝的话,已把知遇之恩摆到明面上了,显然纠弹范讽的需求十分迫切。范仲淹沉思良久,两手托着上奏,声音迟缓而沉重:“此前臣办事不力,辜负陛下嘱托。但即便如此,臣始终坚信‘清者清,浑者浑’,李知州颠白为黑,倒上为下,万不足信,望陛下明察。”

    赵桢一挑眉:“合着你做这谏官,旨在对付朕,旁人怎样一概不理。”

    范仲淹轻轻将奏疏合上,愈发恭谨的说:“臣对谏院风闻言事之限度早有担忧,如果自己亦不精审文章言行,恐怕日后难与同寅共处。且臣曾在泰州治堰(天圣元年),当时因堰堤老旧难修,臣请娘娘加派人手,就遭人以‘修堤挤占军粮’为由反对。旧日若非最后得娘娘准许,则海堤难成,而今百姓又逢危难,臣怎能调转过来不许三司请求御前钱物呢?”

    赵桢听了他的解释,忽然冷笑:“你少将此时朕对三司的不悦,与彼时你向朝廷伸手遭阻挠混为一谈。说到底,你被阻挠,也是刚刚好而已。”

    范仲淹疑惑道:“微臣愚钝,不知陛下何意...”

    赵桢目中含了一丝鄙薄,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莫不是欺朕那时年幼(天圣元年13岁),记不清你做了什么?”

    范仲淹愈发惶疑:“陛下对微臣是否有所误会?”

    赵桢打鼻孔里“哼”了一声,走回御案边,低头在奏疏里翻找:“有没有误会,朕有朕的考量,也不打算当面戳穿你的那些过往。不过朕奉劝你一句,不要上下皆替你文过饰非,让你落得个美名,你自己便也忘得干干净净。”

    这番话严酷的很,直指他私下龌龊,范仲淹隽誉在外,自感受辱,又不得不加倍谨慎对待。

    他双膝跪地,急红了脸:“微臣不知犯下何事令陛下如此憎恶,还望陛下明示。”

    赵桢其实懒理他的不解,但仍旧给周成奉使了个眼色。周成奉几步迈到范仲淹身边,将他搀扶起身,可他跪在地上不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