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其他小说 > 世界微尘里 > 13——2
    第二天,曾鲤、艾景初一行人去了马小兵的家,如果那个地方还能称之为“家”的话。那是在城郊一个烂尾楼里,屋里没有床,只是两张旧门模样的木板上垫着几床破棉絮,旁边是不知从哪里收回来的仅剩半扇门的木柜,床的另一侧有一个茶几、几个凳子以及一张桌子。桌子是四方的,可以折叠那种,但是桌腿已经锈坏了,桌面蒙了厚厚一层灰,上面原本应该放着个什么四方的东西,因为长久地没有挪动而留下一个深深的印子。

    带他们来的老王指着桌面说:“这里原来有个电视机,还是我婆娘送给他的。”

    老王是马小兵爷孙俩的老乡,也就是那个带头乞讨的大孩子王勇的父亲。

    “都跟你们说他们早走了,你们就不信,现在信了吧?”老王又说。

    宁峰递了根烟给老王,替他点上火,抽了几口,又跟他拉了拉家常,然后才将话题绕回来:“老王,说说怎么回事。”

    老王抽了几口烟,原地蹲了下去。

    宁峰陪着他也蹲着。

    老王眯着眼睛说:“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以前这姑娘和你,”老王用夹着烟的两个手指头指了指曾鲤,“还去学校帮过我们家大娃,给他们捐衣服捐书,不然也不会带你们来这里了。”

    “村里穷,我们出来打工的好不容易有点能力把孩子接到城里来念书,有时候我们两口子晚上都要上工去,放了学也没人管他,正好同乡的人说要几个孩子一起去街上要钱,我们想至少有人管管他,还给钱给饭吃,就让大娃去了。”

    老王说这些的时候,面庞一直笼罩在自己吐出的烟雾中。而艾景初一直听着他的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老王又说:“我后来才知道马小兵在他们中间。他是老马捡破烂捡来的,说是被扔在医院的厕所里。据说老马是个哑巴,几十年前本来娶了个媳妇。他打小有点疯癫,有时候好好的,有时候见人就骂,媳妇受不了就跟人跑了。现在年纪一大把,家里其他亲戚也不管他,他就跟着人到城里来收破烂了,翻翻垃圾桶,捡废报纸和塑料瓶什么的,哪知道有天捡了个孩子。”

    “你们见过马小兵了?”老王抬头问。

    曾鲤听见老王的问话点了点头,“见过。”而艾景初不置可否。

    老王指了下自己的嘴巴,“孩子是个兔唇,鼻子也缺一块,喝水都呛,差点就死了,还好他命硬才长这么大。你们别看他那样,脑子精灵得很,那天说他被人抓到医院,我们那个带孩子上街要钱的老乡就吓着了,以为是政府和记者来找他麻烦,急忙打发老马走了。”

    “回你们村了?”宁峰问。

    老王愣了下,随即敏感地问:“你们找马小兵干吗?”

    “不是说了帮他吗?”宁峰说。

    他将信将疑地抬头瞅了眼屋子一角自始至终没说半个字、表情冷漠的艾景初,“你……你们俩我认识,他不认识,他不会是政府叫来的吧?”

    曾鲤看了看艾景初的表情,忙解释:“不是,不是,他是医生,就是他在找马小兵,替他治病的。”

    老王停下吸烟的动作,“真的治得好吗?”

    艾景初目光落在老王的身上,答:“治得好。”他没有过多的解释,仅仅说了三个字,简简单单,配着他脸上的表情,却一下子给了人一种信心。

    “他们家可没钱。”老王在地上捻灭了烟头,又补充了一句,也是对艾景初说的。

    “我会想办法。”艾景初答。

    曾鲤说:“但是要早点找到孩子,越早治越好。”

    宁峰看到水泥的墙壁上有一个用白色粉笔写的手机号码,问道:“这是他们的电话?”

    “是老马他外侄的。”老王站起来,跺了跺脚,又说,“他们挨得近,你们可以打过去直接问问。”

    从老马的住处出来,宁峰先走了,而艾景初开车送曾鲤去咖啡馆帮忙。

    车到了咖啡馆门口,艾景初说:“忙完就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接你。”

    “不用了,马依依会送我的,而且说不准什么时候才下得了班。”曾鲤一边说,一边扭过身,伸手去拿搁在后排的包。

    那包正好放在驾驶座身后的位子上,她的手伸过去短了一截,她便只能使劲偏着头,往艾景初那边凑。她的头发没有扎上去,长长的一大把散在背后,而此刻,发梢半数都搭在他的身上。

    “曾鲤。”他说。

    “嗯?”她闻声抬头,发现了他近在咫尺的脸。

    只见他半侧着头,手指还缠她的发,她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自己躲也不是,回应也不是,只得愣愣地僵在那里任由他吻她的唇。

    曾鲤心神不定地下了车,走到咖啡馆门口,才想起自己的包仍旧在他车里,又回身去拿。却不想,他已经拎着它站在车前等她。

    她走过去,接过包,见他转身上车,又有些不舍。

    “哎——”她叫住他。

    他回身。

    她咬了下嘴唇,迟疑地问了一句:“你可不可以进去陪我?”

    他怔了下,抬眼看了下对面咖啡馆那个招牌,随后唇角微微一抿,往后扬起,浅浅地笑了。

    “以后要我做什么事情,不用加‘可不可以’这四个字,直接说就行了。”他含笑道。

    到了店里,曾鲤忙着磨咖啡豆、打果汁,而艾景初则坐在前台收银。虽说他从来没用过收银机,但是在窦窦简单地给他演示了一遍后,就完全明白了。

    开始还相安无事,后来有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儿一推门看到前台的艾景初,愣在原地,半晌才吐出一句:“艾老师好。”

    Carol's本来就在A大附近,来往的A大学生很多。

    他点点头,算是示意。

    然后,两个人又撤了回去。接着,时不时有人在街上隔着玻璃往里面张望,还有人直接进咖啡馆点些喝的看热闹。

    过了一个小时,窦窦收到短信,急急忙忙跑去向曾鲤和马依依汇报:“男神上论坛了。”说完,将手机上那个贴着艾景初收银照片的帖子给曾鲤看。

    马依依欣慰地说:“以后生意不怕不红火了。”接着又对曾鲤说,“你告诉艾景初,我开三倍工资,让他每天在门口站一会儿。”

    曾鲤一个头两个大,急忙将艾景初拉上了楼,藏起来。

    她刚安抚好艾景初,一下楼就遇见了全医学院最难缠之人——周纹。

    “嘿。”曾鲤硬着头皮上了,她当时怎么就一时头脑发热,答应马依依叫艾景初去收钱算账了呢?

    “师母——”周纹张嘴就是这两个字,立刻引得周围的人一起侧目。

    曾鲤差点膝盖一软,给她跪了。

    第二个周末,打探到马小兵已经回到老家延场,艾景初决定和曾鲤亲自去一趟。

    延场这个地方因为海拔高,路难走,出入不便,是出了名的穷地方。但是最近却被一些喜欢另辟蹊径的年轻人看上了,它的区域内有高海拔的草甸和湿地,生态环境处于很原始的状态,是候鸟迁徙的聚居地。

    不过,艾景初和曾鲤却不是千里迢迢去自驾游的。

    他们先在高速走了四个多小时,中午才到县城里。他们在县城里吃过饭,休整了下,继续沿着呈S形的省道盘旋而上。山路狭窄,弯道也多,只见右边峭壁,左边悬崖,时不时还有货车迎面驶来。开始还是两个人换着开车,过了会儿,艾景初见曾鲤掌着方向盘的手紧绷绷的,也不太放心,便一个人把活儿全揽了。

    等上了山,省道也没有了,连导航上也是空白一片。幸亏曾鲤去过延场,自己还有点印象,于是自己坐在副驾驶位上一边认路,一边打听,指引着车又上了另一条乡村公路。

    接下来,路况便差了许多,水泥路面很多地方已经被压得支离破碎。

    等到了村上,一问起来,才知道那里离马小兵所在的大队还有一截泥泞路,幸亏他们车的底盘高,摇摇摆摆地开到队上已经日落了。

    他们先前和老马的那个侄子马富贵联系过,就约在马富贵家见面,等艾景初和曾鲤到的时候,马富贵家的堂屋里早就黑压压地等了一堆人。而那个叫马小兵的孩子,正躲在一个老大娘的身后。

    艾景初不爱拐弯抹角,一坐下就言简意赅地将该说的话说了一遍,最后突然想起监护权的事情,问了一句:“谁是老马?孩子他爸?”他没见过老马,看不出来屋子里的谁才是。

    其他人默不作声,最后马富贵才说:“我叔老毛病又犯了,让我们给捆了。”

    艾景初迟疑了下,说:“手术的时候,要直系家属签字。”

    马富贵四十多岁,在城里待过不少时间,知道这些医疗程序,急忙解释:“我叔也不是总犯病,一般没几天就好了。而且……”他指了下旁边的中年男子,“这是我们大队上的吴队长,我们生产队大事小事他都可以做主,你们前几天刚打电话,他就跟村领导汇报了。”

    这里海拔高,日照强,白天的时候太阳出来觉得热,一到傍晚就开始冷飕飕的。眼见天黑,屋内也没人提议点灯。

    这么晚了,他俩也回不去了,只得按照马富贵的安排在他家吃饭歇一晚,明天再去看看老马,然后带着孩子去A城医院。

    等正事谈妥了,马富贵全家一边摆碗筷,一边留周边看热闹的吃饭。菜刚摆齐,马小兵便自告奋勇地去拉了墙边的绳子,挂在屋子正中的灯泡终于亮了。只不过,小小的桔色的灯光却亮得不稳当,一会儿强,一会儿又弱下去,忽明忽暗的。

    马小兵穿着曾鲤给他买的小T恤,又拿了她不少巧克力,渐渐不那么怕生了。他看到曾鲤盯着灯瞧,便说:“它是这样的,他们说是什么电压不稳。”这是曾鲤第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话,因为兔唇的原因,他口齿不清,发音含糊,讲的话很难听懂。曾鲤怕伤了他自尊心,没有再问只笑着点点头,算是表示自己明白了。

    夜里安排住宿,马富贵媳妇试探性地问了问曾鲤:“你们是两口子吗?”

    曾鲤连忙摆手。

    于是,马富贵和艾景初睡一间屋,曾鲤和老大娘睡一间,马富贵媳妇带着两岁的孩子还有马小兵睡一间。

    老大娘是马富贵的老母亲,七十多岁了,身体健硕,一口好牙。

    马富贵媳妇怕曾鲤不乐意挨着老人家睡,便对曾鲤解释:“你别看孩子他奶奶年岁大,可讲卫生了。而且知道你们要来,我们把所有的被套床单都洗过了,你别嫌弃啊。”

    曾鲤倒是不介意这些,洗了脸和脚,便跟着老大娘进了房门。等她在床前坐下,简单地环视了下屋子时,差点没把她惊得背过气去。

    床旁边有三个木头的条凳,条凳上居然摆着一口黑色的棺材!

    是真实的棺材,一头大一头小,漆成黑色,棺盖是盖着的。

    这下子,一切都变得诡异起来。

    老大娘眼神不好,也没察觉曾鲤的恐惧,完全当旁边的棺材隐形一样,连连招呼着曾鲤上床睡觉。

    曾鲤只好硬着头皮照做。

    刚要躺下,马富贵媳妇敲门进来,问曾鲤明天早上想吃什么,寒暄了几句后,又替她们拉了灯,关门而去,从头到尾,她也好像没看到那口棺材似的。

    老大娘睡里面,她睡外面。被子枕套果然洗过,虽说睡起来硬邦邦的,却是真的干干净净。厚厚的蚊帐将外面的一切隔绝开来,可是她仍然忍不住想象着刚才那个东西。她盖着被子越想越怕,甚至不敢闭眼,甚至不敢让自己背对着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睡着了。

    梦里,她似乎回到十多岁时那个总是办丧事的小院,昏暗的光线,还有就是孤零零地摆在那里的尸体,有的直接放在板子上只盖着白布,有的则放在棺材里。

    转而,她又梦见父母吵架,双方两句不合又打起来,爸爸一巴掌朝妈妈拍过去,结果却落在她的脸上,一下一下,她却没觉得疼。

    后来,她还梦见她拿着通知书去新学校报名,却发现一路上都有人指指点点,自己纳闷地垂头一看,才发现出门居然没穿衣服,全身赤裸着。

    到了半夜,她再也睡不着,偷偷地下床溜了出去。

    马富贵的家其实很简陋,屋子的墙没砌砖,而是用木头、篱笆、石灰和泥土夯的,屋顶再盖瓦。中间是堂屋,左右两边的几间偏房有的住人,有的放东西,后面是厨房、猪圈和茅厕。房子年久失修,很多地方的墙面已经脱落,里面支撑墙面的竹片裸露在外面。

    屋外是一块平地,却没有院墙。

    此刻,月亮从云里突然露出脸来,院子里比屋里亮很多。

    她不敢走出去,只敢站在屋檐下朝来路张望,他们来的时候将车放在了下面,然后顺着田坎的小径爬上来的。

    而月色下,能看到艾景初的车安静地停在远处的路边。忽然,她的眼睛捕捉到车旁边有个东西飞快地闪了一下,像是火苗,又像是萤火虫的光,消失得很快,几乎让人无法辨别。迅速地,它又亮了第二下,这次不像刚才只是短短一瞬,这次好像真的是火苗,摇摆了几下,立在了风里。

    她看着那朵微弱的光,心像被稳稳地接住一样,竟然比这半空的满月还要让人觉得明亮。

    那火光是艾景初的打火机。

    她的脚下顿时轻快起来,借着月光走到院子里,下了几步参差不齐的石梯,走到田埂上,伴着虫鸣,踩着青草一路向下。月光落在她的身上,又将影子映在田间。她脚上穿的是运动鞋,走得那样快,又那样轻,但是路还没走到一半,艾景初仍然发现了她。

    “曾鲤?”

    她没应他,反而回了一声:“艾景初!”她本是用平常的音量来说的这三个字,却不想在这样静谧的夜里,显得如此响亮持久。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须臾后,又觉得新鲜,于是提高了些嗓音,重复了一遍:“艾景初。”

    察觉她的贪玩,他也回了她一声:“曾鲤。”

    “艾景初。”

    “曾鲤。”

    “艾景初。”

    “曾鲤。”

    “艾景初。”

    “曾鲤。”

    两人的距离渐渐拉近。最后,她站在一米多高的田坎上面,他等在下面。夜色中,他仰着头,满身月华,眉目如画。

    曾鲤看着他,不禁展开笑容,声音弱下去,浅浅软软地又唤道:“艾景初。”

    他这回没有答她,而是张开手臂说:“我接你。”

    话音刚落,曾鲤和她的心一并重重地落在他的怀里。

    “你不睡觉干什么呢?”曾鲤问。

    “那你又干什么呢?”他反问她。

    “我睡不着。”她答。

    “我也睡不着。”他依葫芦画瓢还给她。

    “你开始贫嘴了。”她说。

    他笑。

    夜里的温度降了许多,艾景初怕她着凉,一起坐回了车上。

    “等我们这次回去,约个时间请你妈妈来家里吃个饭。”他说。

    “家里?”

    “我家里。”他答。

    “不好吧。”曾鲤心里打退堂鼓。

    “怎么不好?”

    “我妈那脾气,你也知道……”

    “我哪知道。我只知道她老人家煲的汤不错。”他可不敢背地里说丈母娘的坏话。

    “好喝吗?我怎么觉得一般般。”

    “好喝。”说到这里,他好像在回味,突然又说了一句:“是妈妈的味道。”

    蓦然之间,曾鲤明白艾景初当时那些奇怪的举动,以及这句话底下一层又一层的含义了。她心中微酸,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她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于是只是这么安静地紧紧地握住他。

    艾景初的母亲,并非天人相隔,而是真真实实地抛弃了他。他只说自己是个遗腹子,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同情马小兵这样孤苦伶仃的孩子,不是没有自己的原因在里面。

    “我想听你小时候的事情。”曾鲤说。

    “我小时候一直觉得要是我什么都做到最好最出色,她也许会很后悔,然后就来把我接走。但是没有,从来没有,没有任何消息。我也不敢问其他人她在哪里,她去了哪里。后来,我为了她去费城念书,我迫不及待地去找过她。彼时她已经和人结了婚,生了孩子,开了个小首饰店。我进了她的店里,发现她不认识我,几乎没有多看我一眼。我和她长得那么像,她居然都没认出来。”

    听他说这些话,她突然明白那种感觉,自己使劲地想要证明自己给一个人看,但是最后才发现,你是那么微不足道,在她的生命里好像你就从没有出现过一样。是沮丧?绝望?还是恨?

    他说:“这些话,我还是第一次跟人说。家里不敢提,怕一提就伤他们的心,其他同事和朋友,更没有什么可说的。”

    “那你以后都要对我说,不要憋在心里。”曾鲤凝视着他。

    “嗯。”

    “好不好?”

    “好。”

    过了片刻,他又回忆:“后来我不死心又去过,她问我是不是要挑礼物,我说想要买个首饰送给我生命中很重要的女性,然后她替我选了一枚戒指,付完钱我就把盒子留在柜台上,没有拿走。她以为我忘带了,还追到大街上,把东西还给了我。”

    “后来呢?”曾鲤问。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他说。

    说完,他拿起打火机,从盒子里抽出一支烟,推开车门,独自下车,走到一侧准备点上。曾鲤见他心情不好,于是也从那个烟盒里拿了一支烟,下车走近他。

    他刚点上烟,曾鲤也凑过去轻轻说:“我也要火。”

    艾景初见状,有些恼,“说了不许你抽烟。”

    “那你也不准抽。”她据理力争。

    “我是男人。”

    “男女平等。”她反驳。

    “这事能平等吗?”男权主义思想开始暴露无遗。

    “怎么不能。”说着,她一把将打火机抢过去,给自己点上。

    她这一生从未如此大胆地展露过自己的陋习。可是,真让她点燃了烟,在艾景初那双眼睛的直视下,她却继续不下去。

    艾景初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拦她。

    她也安静下来,看着指尖那明暗不定的火光突然说:“以前觉得心里难受的时候,就想找点事情分散下精力,所以就想着是不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抽支烟、喝点酒就会不一样。”

    “戒了吧,我们一起。”他将她手上的烟拿了过去,和自己的那支放在一起,捻灭。

    “你也不抽了?”

    “不抽了。”

    “想抽的时候怎么办?嗑瓜子?”

    “我想抽的时候,你就亲我一下。”

    “我想抽呢?”

    “那换我亲你。”他正经地答。

    曾鲤真想对他翻白眼。这小子其实还挺会占人便宜。

    两人在外面站了好一会儿,又被冻回了车上。

    “你刚才为什么不睡觉?”曾鲤拾回了自己的好奇心。

    “马富贵的呼噜声太大了。”艾景初说,“我本来准备到车上自己眯一会儿。”

    “不是因为屋子里有奇怪的东西?”她试探着问。

    “什么奇怪的东西?”他纳闷。

    “没什么。”她说。

    “你记得跟你妈妈约时间。”艾景初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你是认真的?”她问。

    “你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曾鲤解释。

    他没有再说话,曾鲤以为他闹脾气了,谁知稍许后,他却说:“因为我父母的关系,我一直对感情非常谨慎,”他顿了顿,“在我知道你和于易的关系后,我有过退缩,但是后来我发现,无论如何我都阻挡不了自己的真心,所以我选择了顺从这份心意。曾鲤,记不记得我说我要取走你的心?”说着,他用指尖指了指她心脏的位置,又指了指自己,“那是因为我的真心已经不在这里了,如果你不能把你的那颗心换给我,我会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我这人不太会说好听话,也不知道怎么哄人,怎么送花送礼物。我也一直是一个不信鬼怪神佛的人,但是此时此刻我发誓,我这辈子永远对你好,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

    艾景初静静地将一番言语说出来,朴实又平淡,但是字句下面蕴含的感情却将曾鲤激出了眼泪,她的泪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禁不住侧过身去,用双臂圈住他的脖子,紧紧地抱住他,“我爱上一个人会缠他,会黏他,会想要二十四小时都和他在一起,那以后你会不会嫌我烦?”

    “我不介意你每天来医院陪着我。或者,”他说,“你考我的研究生,然后退休前我都不让你毕业。”

    “讨厌!”

    到了快天明的时候,突然下起了大雨。他俩回到马富贵的院子里,发现除了孩子其他人都起来了,又是打水又是做饭的。他们也没觉得曾鲤和艾景初是在车上待了半宿,只以为是两个人起得早,出去溜达了一圈,见着下雨就回来了。

    眼见吃过早饭,雨越下越大,整个院子都淌起了泥水。

    艾景初和马富贵带着马小兵一起回老马那儿看看,顺带给他送饭去。因为一路都是泥泞山路,曾鲤则直接被艾景初留在了家里。

    守着大雨,也没法出去干农活儿,马富贵媳妇坐在屋檐下帮着婆婆编竹篓。曾鲤好想回老大娘住的那间屋子,然后把自己昨天换下来的内衣拿出来。但是屋子里剩下的其他三个人都在这里,她一个人更加不敢靠近那副棺材,也不敢去确定是不是真的棺材。

    见曾鲤坐立难安,马富贵媳妇以为她是担心艾景初去得久,安慰说:“没事,去不了多久,回城里来得及。”

    这话说完没一会儿,昨天那位生产队大队长就来马富贵家传口信,说下面村口的路因为下大雨,给淋塌方了,今天他们肯定过不去了。

    “没别的路吗?”曾鲤问。

    “没了。”

    听见这两个字,曾鲤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明天上班怎么办,而是——难道我今天晚上还得睡棺材旁边?

    马富贵媳妇得知这个消息后,倒是觉得无所谓,一面安慰曾鲤,一面热情地挽留他们继续住,然后解了编竹篓的围裙,起身回屋。

    曾鲤敏锐地捕捉到她要去的方向,急忙问:“大嫂你干吗去?”

    “我去他奶奶屋里拿点东西。”

    “我也去。”曾鲤忙不迭地跟上。

    推开老大娘的屋,虽说是白天,但是他们不爱开灯,采光也不好,还是黑漆漆的,那口棺材依旧醒目地摆在床边。

    曾鲤迅速地绕开它,去枕头下拿自己的东西,而马富贵媳妇却径直朝那棺材走去。她轻轻一推,棺盖就错开,露出一大条缝隙。若不是马富贵媳妇还站在那里,曾鲤肯定要夺门而出了。

    马富贵媳妇发现了曾鲤的异常,这才说:“我撮些黄豆,给你们中午烧黄豆吃,免得没有几个菜。”

    “这是装黄豆的?”

    “妹子,你别介意,这是给他奶奶备的棺材。”马富贵媳妇解释。

    等她一五一十说完,曾鲤才明白。

    原来当地是有这么个习俗,老人没去世前,就要把棺材和寿衣都备好,既不忌讳说这个事,也不忌讳摆在家里,有时候摆了十多二十年才用上,看久了就跟家具一样。

    “这柏木不是防虫又防湿气嘛,就顺便放点东西在里面。”马富贵媳妇说。

    “大娘看着不膈应吗?”

    “他奶奶的原话是:这就跟谁要出远门,提前准备好鞋袜一样。”

    中午,艾景初他们回来了。只见他身上湿了大半,小腿以下都是泥,那狼狈的样子逗得曾鲤忍俊不禁。幸亏他车上还备了衣服,赶紧取来换了一身。

    大概碍于曾鲤的反应,马富贵媳妇终究没有将那盘黄豆变成菜,取而代之的却是炒花生米。想起艾景初不吃花生,曾鲤帮忙端菜的时候便将装花生的碗放得离他远远的。

    趁着主人家没注意,艾景初悄悄问曾鲤:“你怎么知道我不吃花生?”

    她憋着笑,正儿八经地回答说:“我神机妙算啊。”

    艾景初自己回忆了半晌,也没记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告诉她的。

    后来她好奇地又问:“为什么不吃花生。”

    他瞥她一眼,“你掐指算算?”

    “……”真是有仇必报。

    刚吃过饭,曾鲤就找了把刷子替他将衣服上和鞋子上的泥仔仔细细地刷了一遍。

    艾景初也没闲着。马富贵家来了个大城市的名医的消息不胫而走,旁边居然有村民抱着孩子来找艾景初看病。

    做完手上的活儿,曾鲤昨天半宿没睡,直到这会儿才开始觉得困。

    她站在老大娘的房门口,想了想,先探进去半个身子,在墙上摸索了半天找到那根灯绳,将灯拉开后,犹犹豫豫地提脚跨进去。

    曾鲤看着那口棺材,缓缓地挪步,一步、两步、三步、四步……直到不能再近。刚才马富贵媳妇开过棺盖,忘了盖上,她站在跟前,不敢朝里面看,但是就这么站着,似乎仍然能闻得到那缝隙中透出的丝丝柏木的气味。

    这——仅仅是出远门前为自己准备好的鞋袜而已。

    她突然被这话中的淳朴豁达打动了。

    等艾景初找到曾鲤的时候,她已经一个人在老大娘的床上睡着了。曾鲤没有关灯,所以他进门一眼就看到了那口棺材,立刻明白了她昨天为什么睡不着了。

    可是,此刻她却睡得很沉,以至于他走进屋坐在床头,她也没有察觉。

    他第一次瞧见她睡着了的样子,一头长发散在枕头上,嘴唇微微张着,箍着矫治器的门牙从唇间的缝隙露了出来。下巴上,那缝过针的地方,有一道不浓不淡的痕迹。

    艾景初起身回到门口,将灯拉灭,又坐回床头。

    雨还在下,落在瓦片上叮叮咚咚的。他就这样默默地陪着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醒了。

    “你怎么在这儿?”她带着未退的睡意问。

    “怕你害怕。”

    听见他的话,曾鲤顺势朝那口棺材望去,稍许后,回答说:“我不怕。”

    他笑了下,拍了下她的头。

    她将手伸了出来,搁到他面前,皱着眉说:“手疼。”

    大概因为下雨,房子靠着山,湿气重,她长了腱鞘囊肿的那根手指酸胀难耐,以前这种时候她都是自己咬牙忍忍就过了,现在却是第一次在人面前借题撒娇。

    艾景初甘之如饴,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轻轻地揉捏。

    她觉得惬意极了,“又想睡觉。”

    “那就睡吧。”

    “你先唱首歌给我听。”她轻轻说。

    “又来了。”艾景初知道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唱嘛,唱嘛,唱嘛。”她胆儿越来越肥,哪会怕他。

    他见她躺在床上,仰着头,撒着娇,泛出无限诱人的春光,不禁心神一荡,俯下身就想吻她。可是,待唇瓣相接,那柔软的心情顿时消了大半。

    “干吗?”曾鲤问。

    “好端端的,戴什么牙套。”口感太差。

    “这不是你给我弄的吗?”她说。

    “……”

    何谓自作自受,这就是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