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五月初,南阳一带的暴雨天气,来得较往年早了许多。但对种植庄稼的农夫来说,这无疑是一条特别好的消息,特别是在南阳府南面一些和德安府接壤的地方,这些地方在精力旺盛的前任德安府府尹陈可新努力下,也全部完成了营庄制的土地改革。
佃农的压力和负担大大削弱,耕种土地的积极性,自然也就远超过往。
很多被大顺军抚集回土地上的流民们,还能够用相当低廉的价格,向大顺军租赁耕牛、农具、种子。
康大眼是辽东的土著人士,他的老家在辽阳,努尔哈赤作乱的时候,康大眼的父辈被迫成为难民,逃入关内。
本来朝廷推行辽人守辽土的政策,这些辽东难民大多可以进入东江军和关宁军里当兵,吃一份皇粮。可惜康大眼父辈浮海投奔了东江镇,东江覆灭以后,康大眼自己不愿意做八旗兵的包衣奴才,抓住一块木板居然渡至山东。
可惜这时候明朝已经内忧外患,根本无力安置他们这些难民。结果康大眼就成为了居无定所的难民,跟随流民潮,从山东一直游食到河南。
直到闯军横空出世,平定中原,开辟三楚,李来亨又大力召集流亡,恢复豫楚之间的生产。康大眼才在陈可新推行营田新法的时候,得益于此,获得了一块可供生存的土地。
在桐柏县县城外面,有一颗大枣树,就在西山附近,被天雷劈去了一半,主干已枯死,旁枝却长得生气勃勃、欣欣向荣。
康大眼听本地人讲,当年左镇一个将领驻军在桐柏县的时候,残暴成性,把无辜的老百姓捉来,一个个吊死在枣树上,一天要吊死好几十个。他自己在树旁饮酒作乐,看得十分过瘾。后来天网恢恢,他终于逃不出老百姓的手掌,被闯军活捉,也是绑在这棵树上,连人带树一起烧死。
现在树干烧焦的一边,隐隐还可以看到他的血痕。
本地人提起这件往事,都义愤填膺。可康大眼却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一条吊死几十个人,真的很可怕吗?
他在辽东亲眼目睹一天上万平民百姓,都被建奴屠杀的场景。与之相比,桐柏县外一颗大树里隐藏的血泪历史,好像确实小儿科了一些。
本地的乡民哼了两声,又不服气地争辩了几句话。因为骤雨连绵,大家也不便出外干农活,就都聚在本县捕盗使训练民兵的校场草棚里,聊着一些过往的琐事和闲话。
康大眼坐在草垛上,他看起来又老又瘦、又干又瘪,仿佛油水已全部刮光,鲜血也完全被抽去,但其实不过三十岁上下。
长年累月的流亡生涯蹉跎了他的面貌,只是在桐柏县安居的这约一年时间里,康大眼渐渐觉得鲜血、精力,都回到了他的身体里面。充沛的饮食也让康大眼的身体变得健壮了一点,好像是西山那颗大枣树,突然焕发青春,霎时间就变得枝叶茂盛、红花缤纷,好象马上就会结出又酸又甜的果实,令人馋涎欲滴。
坐在康大眼对面的另一个乡民,他是本地人,听这人自己吹嘘,好像是从前熊耳山山寨里的一名寨兵,后来被小李王——啊不对,按照捕盗使的说法,应该是随侯侯爷了。
总之这人是参加过小李王的军队,后来打仗落下了残疾,才跑来桐柏县种地,顺便在农闲时帮着本地的捕盗使料理民兵训练之事。
这人把烙饼和夹肉蒸饼都铺到桌上,问康大眼吃不吃。康大眼本想拒绝,可是肉味太诱人了,他实在忍不住,还是取了一块蒸饼来吃。
“听说北面又要打仗啦!”乡民和康大眼聊到北方局势的变化说,“我的老上峰,现在正在裕州的李都尉,他已经带兵启程,听说连南方……就是随州那里,也是处处招兵买马,将要派大兵北上呢。”
康大眼对北方局势的风云变幻有些感兴趣,他是辽东人,心里到底隐藏着一个打回老家去的幻想。大顺军和明军截然不同的作风,还有这一年来桐柏县的风调雨顺、物阜民丰,都让康大眼产生了更多想法。
他自己一个人喃喃道:“好像自打小李王定了湖广以后,就再没见过什么大旱水灾……你说这巧不巧的?莫不是小李王真通法术?”
那一位曾在熊耳山打过仗的乡民听到这里,马上故作神秘道:“嘿嘿,你这就不知道了吧!你知道龙沙谶吗?熊耳山、伏牛山里,可都传说咱们的小李王是地仙下凡嘞!
不是地仙的法力,怎么会大顺军一平了中原,便风调雨顺起来?”
其实崇祯十五年、十六年,本来就是明末难得一段气候温和、风调雨顺的日子。这正预兆着困扰了晚明许多年的小冰河期和极端气候,正在渐渐走向另一个更加安定的周期里面。
只是在原本的历史上,崇祯十五年、十六年时期的明朝朝廷,在各种打击下,已经没有任何行政资源可以调动民力。好转的天气没有延续明朝的命运,反而使得大顺军得以立足,积攒资源,并在崇祯十七年终于摧垮了崇祯皇帝的中枢朝廷。
现在,明朝正比历史上更早瓦解,大顺军同样从这两年较为温和的气候变化中获得好处。
营田新法的改革释放了久被压制的佃户生产积极性,配合着气候的好转,从随州到九江,自汉水到洞庭湖,更兼且扩大至中原的范围,到处是青葱万里、生机勃勃的一派气象。
嘶——
草棚外骤然传来了战马的嘶鸣声,康大眼吃了一惊,和他闲聊的那位乡民则已经不顾大雨,飞快跑到了草棚外面,惊呼道:
“李都尉!”
李好头戴一顶斗笠,他带着六七名同样戴斗笠、披蓑衣的骑兵立在雨水之中,不一会儿,又皱起眉问道:
“湖广来的援军,还没有走出桐柏山吗?”
人们这才明白,原来从裕州过来的这位李都尉,是专程到桐柏县附近迎接湖广援军的。
看来北方的战事确实十分紧急,不仅是西北和中原在做全面的动员,连湖广都调集了许多兵马,将赶赴北面战场。
这会是一场直抵幽燕,恢复辽左的大决战吗?
想到辽东的老家,康大眼那颗已经沉寂、干涸了很多年的心,又火热了起来。
“他们出来了!都尉!”
西山边上的那颗大枣树下,又冲过来了一队骑兵,为首的人还拿着“李”字的军旗,但跟在后面的人,则全部穿着深蓝色的布面甲,最后一人则举着一支写有“郭”字的旗帜。
哗啦、哗啦。
骑兵飞驰,康大眼光是远远看着,就能看出来那些深蓝色的布面甲做工极好。这些骑兵的腰间还佩戴着不同于三眼铳的另一种火铳,看起来是既新鲜又小巧,与康大眼早年间在登州见过的火铳有些相像。
李好看到从桐柏山出山口奔出的这一队友军,也十分惊喜:“今日的滂沱大雨,我本来以为会影响到应山伯大军的行军,没想到你们来得还是这样快啊。”
一位穿着蓝色罩衣的骑兵战士,他的马术不及大顺军那些陕北老兄弟精妙,但是年纪极轻,脸上挂着一种少年人才有的青涩笑容。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说:“都、李都尉,郭帅说,郭帅说五万援军、援军……一时间不能全部走出桐柏山,才把先头的一万余兵马带到了桐柏县这里来。”
骤雨连绵之下,李好知道桐柏山的山路有多么难走。他本来以为这种天气情况,郭君镇至少要再花个两三天,才能抵达桐柏县,没有想到这位大顺开国新封的应山伯,行军速度居然这样的快。
已经有万余新军,抵达桐柏附近了!
青涩的少年骑士,口齿不是特别清楚,他心里着急,说话就更加显得前言不搭后语,毫无条理和章法。
另外一名年纪较大、更显沉稳的蓝衣骑士,打马靠近过来,拍了拍小骑兵的肩膀,而后将马鞭放在鞍座一旁,向李好拱手道:
“这位就是裕州的李好李都尉吗?我是郭帅军里的旗鼓都尉马进忠,陛下调集天下大兵,集结北上。荆襄、德安、武岳三镇,由应山伯和李果帅调兵五万余人,星夜疾驰,北上赴战。现已有一万余精兵抵达桐柏县附近,还望都尉帮忙准备一下大军休整的地方。”
李好知道应山伯自然是湖广大名鼎鼎的郭君镇,听说不久前他才攻破九江,没有想到这么快居然就能带领五万新军北上增援。
另一位李果帅,新近公布的大顺典章,皆从唐制,但是对于具体各级军阶,如何尊称,还没有形成一种固定的章法。
李好自己猜测,所谓李果帅,大约就是一位姓李的果毅将军。他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因为李好本人也可以算作是李来亨的旧部,虽然在李来亨南下随州发展时,李好留在了河南,但他一直十分关注楚闯的发展情况。
姓李的果毅将军吗?那大约只有湖广的那位都招练使李破虏了吧。
这位负责湖广大顺军征兵和训练事务的大将,居然也和郭君镇一起北上。看来突然征调五万新军离开湖广远征作战,对于财大气粗、实力雄厚的楚闯来说,也是一件很有挑战性的事情。
马进忠原来是左良玉的旧部,与金声桓一样属于左良玉的左右手,官居副总兵。
只是他是在势穷力孤的情况下投降,而且投降的是对使用降将特别谨慎的李来亨,而不是宽厚大度的李自成,所以比起在李自成手下一个个封为伯爵的老同事,马进忠现在不过是郭君镇中军的一名旗鼓都尉而已。
不过能够做郭君镇的旗鼓都尉,在马进忠看来,自己就已经是步上了在新朝升官的快车道。
自己在那个随营学堂里好多个月的“教育改造”,也算是没有白费呀。
大地在微微颤抖着,李好和马进忠一起望向了巍峨的桐柏山方向。山岭雄伟,在雨中成为了一道暗绿色的深沉阴影:
在那阴影之下,则是数以万计的庞大军队。
旗帜密布,战马嘶鸣,金鼓不断,刀剑铿锵,楚闯新军虽然是一支缺乏大会战经验的新部队,可是他们经由湖广的招练司体系,具备着特别完善的军事训练,更不要说那在雄厚物质基础之上的精良军械。
大军整然,郭君镇和他的老朋友李破虏二人都立马军前。大顺朝的应山伯把斗笠轻轻向下拉过来一点,语气里还是带着一丝焦虑说道:
“咱们还要快些……如果赶不上前线,不能赶在君侯和东虏决战以前抵达,事情就要坏在我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