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军主力兵马,几乎悉数趁夜遁走。皇太极虽然身患重疾,自从入关以来,关内迥异于盛京的天气,更对他那羸弱的病躯造成了不可预计的伤害。伴随着炎暑的到来,满洲人皆难耐酷暑,皇太极的生命更加走向了一个悠长且短暂的结尾。
但天聪汗深知流贼是与满洲人角力争夺天下的唯一劲敌,李自成、李过、李来亨等巨贼,全是当世罕见的对手。只有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将这些敌人全部消灭,皇太极才能安心地闭上眼睛,看着这个真正由他和他的父亲一手缔造出来的满洲新民族,走向一个光明的帝国未来。
皇太极强撑病躯,布置了滹沱河岸边的这一场大活剧。李来亨的行动全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对于深州城的攻势力度控制得更加是恰当好处,不知不觉中,围攻深州城的攻城部队,其兵力构成已经全部替换为了实力不可靠的汉兵部队。
真正的八旗精锐,还有那些兵马强劲可堪一战的关宁军,则被皇太极秘密调遣回了大营附近进行休整。他早已派遣了多铎率领另外一支兵马,沿着滹沱河更北面一些的杨村河向西运动,大约就在李来亨和刘芳亮率军驰援深州的同时,多铎这一支偏师其实就和李来亨以相反方向做平行行军。
八旗军和大顺军约莫在晋州北面的无极县擦肩而过——当然这一肩的距离实际上也足够遥远,足以使得李来亨忽略了清军的行动,也使得多铎看不到李来亨的一支兵力,双方在盲视中前行,李来亨只碰到了佟图赖和屯齐,避开了尼堪,更侥幸躲开了多铎,可是终有一刻,他们还是会大举交锋。
当李来亨和刘芳亮成功突入深州城中的时候,当大顺守军和全城百姓陷入狂热的欢呼声中的时候,皇太极一边露出了天下在握的自信笑容,一边头颅失血加重,鼻子里止不住地流下更多鲜血。
这一夜清军大营都处在空前森严的戒备之中,即便是当年松锦之战决战前夜,皇太极秘密奔赴前线的时候,清军都没有将戒备规格提高到了今天这样严密的地步。
这是皇太极决心在自己的生命走向尽头之前,为满洲人开拓一个更加光明、安稳的未来,所孤注一掷的赌局。
自从努尔哈赤以七大恨兴兵以来,满洲人在数十年的侵明战争中得到了什么呢?
他们获得了全辽汉民的土地、庐舍、牲畜和其他一切财产,他们将数以百万计的蒙古人、汉人、朝鲜人、索伦人变成了自己的奴隶,他们在一次次的破关劫掠之中,几乎将明朝华北的确的财富一扫而空。
可是除了这些,满洲人也得到了朝鲜人深入骨髓的蔑视和敌意,这些比汉民还要怯懦和孱弱的朝鲜人,现在虽然屈膝投降,可是一旦满洲人衰弱下来,他们一定会用最快速度刺出背后的一刀。
还有蒙古人,蒙古人在和满洲人的盟约中获利良多,但他们真的甘于一种第二等附庸的地位吗?
更为致命的是汉人,即便满洲人在辽东站稳了脚,可是关内还有以数千万计算都计算不过来的汉民。这些人在明朝腐败低效的统治下,抵挡不住满洲诸申的一次次进攻,可是当他们被一个从内战中崛起的新兴政权重新凝聚起来以后,满洲人还玩得起这样的大赌局吗?
几十年的战争打光了一代满洲人的血肉,皇太极为了恢复满洲军队的人丁,一次次在白山黑水中搜刮诸申的余烬。他甚至远达黑龙江以北,直至北海,将那些索伦野人也纳入到八旗军队当中。
但这一切都只是治标不治本,只要和汉人的战争没有结束,只要还没有彻底的打垮和征服汉人。满洲人就依旧会继续流血,处于失血状态的新生民族又能存活多长时间呢?
现在汉人正在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重新武装起来,他们的手脚好像比生长在苦寒之地中的索伦野人还要更加坚韧,他们的勇气也丝毫不比满洲和蒙古人逊色。
皇太极等不起了,他没办法坐视自己一生的功夫付之东流。
忍将夙愿,付与东流?
“加紧撤离!”
粗暴蛮横的阿济格作风强硬,他骑着高头大马肃立军前,一再催促将士们迅速向西行军。吴三桂、高第、刘泽清等明军将领,则都和洪承畴凑在一处,他们都对皇太极的身体状况充满好奇,每个人都想知道这位崇德皇帝到底还能活多久?将来的天下事,到底会向何处发展?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崇祯皇帝到底在哪里?他就在皇太极的军帐里吗?为什么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人见过崇祯皇帝一面?
皇太极在这场大决战以后,又究竟会如何处置崇祯皇帝呢!
洪承畴示意众人收声,他看着夜空中的那一轮明月,还有满布于苍穹之中的点点星光,突然感叹道:
“崇祯陛下就好像是天上的这一轮明月,光照大地,千里共此婵娟,此即大明皇恩之浩荡。我记得闯贼中便有什么过天星、中斗星、天杀星、混天星之流,他们好比是满天的星光。如果乌云密布,偶尔的确会有只见星光而不见明月的时候,可是到底星光之辉,岂能比于皓月的明亮呢?”
吴三桂不知其意,刘泽清却有一些不耐烦,催促道:“太师、太师,崇祯陛下现今到底在何处?我们将来到底要跟着谁继续做事情?这边的这一位陛下,许诺倒是很多,可是咱们到今天也未曾拿过半分的好处,难道是清国当真不懂得用人?我看这样其运势也是不会长久的!”
洪承畴极严肃地斥责道:“陛下圣文神武,虽元之忽必烈不能同日而语,你这些话让别人听到,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说的很明白了,崇祯陛下好比皓月。皓月只有晚上才能看到,可是陛下却是烈日。只有烈日之辉,能给你们白天的荣华富贵。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满天的星光也好,千里共明的皓月也好,都只是为王前驱。”
说罢,洪承畴拂袖离开。刘泽清暗自唾了一声,吴三桂则赶紧摇摇头劝止住他,并赶忙说服几位和自己关系比较亲密的明军将领,让他们接下来一定要听从清军的部署和安排,绝不能意气用事,擅离职守。
刘泽清略有一些愤愤不平的意气,洪承畴虽然没有将此事告知于病情极重的皇太极,可这些情况也全都落在范文程的眼里。
范大学士默默记下此人,又看着滹沱河和杨村河之间这支正在以惊人速度西进的庞大军队,不能不为皇太极的天才所折服。
清军能够这样巧妙、这样从容地离开滹沱大营,向西急赴于决战的战场。绝不是皇太极的突发奇想,也不是一夜之间就能玉成的奇迹。
从皇太极决心南下决战,一战而全歼闯贼的主力兵马时,此时的一切,就已全在皇太极的准备和谋划当中了。
他步步为营,做足了全盘的准备和各种预防的后手。直到李来亨成功冲入深州城以后,皇太极才终于确信,虎已入毂,天下将为清所有。
清军留下济尔哈朗带领四万杂牌部队,伪为一支大军,继续对深州城发动不痛不痒的攻城攻势。一切目的只是掩盖住皇太极西进的脚步,十几万清军兵马没有丝毫混乱情况出现,一切都是这样的有井有条。
过晋州以后,皇太极已经赶上了多铎的先锋,他没有留下兵马围攻晋州。晋州守军不值一提,清军即使败北,皇太极也有信心不会被晋州守军牵制到其后撤的步伐——何况在他的眼中,此战绝没有败北的余地可言。
十五万清军最为精锐的部队,在河北的土地上践踏起铺天盖日的烟尘。从天空的视角向下俯视,这已经是一支足可以改变地形地貌的大军了,他们的所经之处,整个世界都在为之动摇。
满洲人逼近真定以后,沿途便不断放出深州被围已经危在旦夕的消息,并百倍夸张其兵势,不断放出号称百万大军的布告牌,目的毫无疑问在于给顺军造成一种致命的威胁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