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情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时候,或许就是峰回路转的机遇——王永镇本来是这样想的。
王永镇和哥哥王永强一样,都是延绥边军将门世家出身。他们的家族世世代代以来都在和关外的鞑子打仗,过去和盘踞河套的土默特蒙古人打仗,后来也曾与鄂尔多斯部、八旗兵交过手,这些边墙之外、河套之上的敌人,王永镇一概蔑视其为套虏。
不仅他一个人这样想,在董学礼的部下,还有其他许多秦军的老兵老将。他们之中的多数人对于顺军仇恨并不深,因为大顺军里的陕北元从多出身边兵、边民,其实许多人都和秦军将士有亲缘关系,相反他们对于在怀来宴会上杀尽秦军精华的满洲人与吴三桂,则是恨之入骨。
虽然说,和满洲人同样存在数十年血海深仇的关宁军,最后还是全体倒向了清军一方。但现在陕西的局势,亦未复发展到关宁军所面临的那种紧迫境地。
大顺依旧能为秦军的后盾,从监国李过到经略关中的南阳公罗汝才,甚至是现在镇守延绥的袁宗第,他们都正在迅速改变着大顺过去的政策,对于这些秦军旧部,给予了更有力的怀柔手腕,并根据时局的发展,授予秦军旧将门以更为合适的地位。
这样一番做法,虽然还未能从根本上与清军利用高官显爵进行拉拢的手法,出现根本差别,但也的确为大顺军稳固西北基本盘起到了一定作用。
王永镇的哥哥王永强既然在大顺军中享有稳固的地位,又和吴三桂所部有怀来之仇,那么王永镇骤然发难,联合同袍击毙汉奸董学礼,也就是一桩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但是。
王永镇本以为他们骤然击杀董学礼以后,利用秦兵人人愤慨的情绪,应该很快就能控制住部队,甚至将有趁着陈之龙无备夺回宁夏的机会。
可是董学礼麾下部众却在短暂的混乱以后,很快由另外几名董氏心腹率领,带领家丁、部众和王永镇在营中互相攻战。
交战的两军都是昨天的手足同袍,大家对于对方都极为熟悉,一瞬之间,曾经的音容笑貌就被杀气四溢的屠戮所取代。
王永镇虽然掌握一定优势,可是董学礼的心腹余部和嫡系家丁,还是聚集了相当一部分兵力击破营墙冲入了龙州城中,据守城墙,妄图等待清军和蒙古外藩兵来援解围。
王永镇早已经把他击杀董学礼,夺其兵权的消息通过大哥王永强告知于顺军方面。此时局势却发生重大变化,他生怕因此错失了在大顺朝中立下重要战功的机会,心急如焚,马上就分宁夏花马池剩余镇兵为数营,掘壕突进,想要立刻攻破龙州城,但用兵仓促之下,反被据城垣防守的董氏余部反击,遭到枪炮乱轰,死伤不少。
“秦军中竟然有如许多的汉奸败类!”
王永镇一想到自己因为过于乐观,致使他和大哥谋划的计划竟然功亏一篑——他和王永强本打算在夺取董学礼的兵权以后,马上就返旆偷袭宁夏,现在看来计划完全落空,宁夏方面也很可能开始做起防备。
另外一名和王永镇合谋袭杀董学礼的秦军军官,叹道:
“躲进龙州城里的人……除了董狗的亲信以外,还有不少人是因为田地被顺军清查,大约因此感到不平吧?”
王永镇拍桌大骂道:“狗屁!什么田地!还不是侵占的大明卫所屯田,那田地本来就不归他们所有!”
明朝建国之初,在军队编制上,自京师至地方皆立卫、所。凡卫所皆隶都司,而都司又分隶五军都督府。有事命将征伐,调卫所军,既旋,则将上所佩印,官军皆回卫所。
卫军寓兵于农,守屯结合,军户世袭。大明百年以后,国家承平渐久,卫所屯政日弛,其屯田多为内监军官占夺,田法尽坏。
随着卫所军队战斗力的衰退,营兵制和募兵制在局部地区和小范围内开始施行开来,营兵逐步取代卫军成为战时主要的军事力量。之后,作为明朝基本军事力量的卫所军逐渐发生了变化,军队管理体制和编训体制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卫所内部的土地、人口、管理与职能,渐渐脱离了“军区”范畴,事实上和一般行政区的性质越来越接近,可区划内的百姓却依旧受到卫所军官人身依附的捆绑束缚,给将门世家、边军军官们侵吞屯田、奴役军户大开方便之门。
大顺军进入关中以后,经过短暂的动荡,迅速控制住了西北局势。罗汝才又获得李自成的高度信赖,得以以南阳公、西北经略使、陕西节度使的卓绝地位,重新清查土地,开始收回被西北将门侵吞的明朝卫所田地,这是导致董学礼部下许多人坚持和大顺军为敌的主要因素。
罗汝才对明朝原来的卫所区划,已经做了大刀阔斧的裁撤和调整。屯卫之兵,屡经裁汰,卫所亦多归并于州县。与此同时,卫官大量裁汰,屯丁改为民籍,屯田按民地起科。
除了少数边区卫所仍旧保留外,其余卫所都正在朝着被完全转变为州县一级行政单位的方向进行调整。
大顺军逐步废弃原本独立于省府州县之外的卫所体系,变更旧制、废卫改县的同时,还将大批卫所世袭军职停袭,这自然严重触犯到卫所军官的利益,势必引起强烈的反弹。
而且因为明朝卫所设置的不合理处,在军户聚居屯地连片的地区,大顺是废卫所而设立新的州县。可更多情况却是明朝卫所的设置本来就和州县错杂相间,田地人户也都散寄于各州各县境内,行政区划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飞地连绵,为统一的行政管理造成巨大难度,也使得军官们得以方便侵吞田地。
对于后一种情况,大顺军采取了将散居各州县的卫所军户田地,全部直接划入所在州县,使得行政区划高度统一起来的办法。
在这个过程中又不免需要重新清查土地,和那些非法侵占卫所田地的军官,造成一轮新的冲突。
即便王永镇再愤愤不平,在强大的现实利益面前,他也得低头承认,董学礼这些余部亲信的抵抗实在激烈到了令其大感棘手的地步。
大顺废卫变田的改制尚在进行之中,即便部分地区改制已经完成,相当部分的侵吞田地也被大顺政权重新掌握。
可是要让这些土地恢复生产,并把生产力转化直接的军队兵马——一切都还需要时间。
毋庸置疑,大顺需要时间。
王永镇抬头看着龙州城的城墙,也想到他分外需要时间,否则等叛变的宁夏节度使陈之龙反应过来以后,他们再想夺回宁夏,就是千难万难的事情了。
东面战尘飞扬起来,王永镇看到那些飞驰奔袭而来的军队,露出了异常惊讶的神色,他心情复杂,大叹道:
“我与开国封侯事,失之交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