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亨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前的道道战伤,愤然道:
“左良玉未能杀孤,孙传庭未能杀孤,吴三桂与多尔衮亦未能杀孤,众将士能杀孤否?来吧!动手吧!来亨将以一头颅,平息军心之怨!”
跪伏在地上的乱兵们面面相觑,看着李来亨胸前的无数道伤痕,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虽然李来亨素有武名,但在大顺军多数将士的心中,晋王更接近于一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谋划者,而非临阵决机、斩将夺关的冲杀者。
但此时人们看到晋王满身的战伤,才醒悟到,李来亨同样为了大顺军的事业抛头颅、洒热血,身经百战、浴血透衣,他的功绩,他的光荣,绝不下于闯营中任何一位号称老资格的元从将领。
刘芳亮披坚执锐,甲叶震动,手持马槊上前喝道:“晋王有功于大顺社稷,谁要杀晋王,先过我这一关!”
刘芳亮带来的那百余名三堵墙骑士,也全都用刀枪拍击着盾牌和铠甲,鼓噪道:
“欲杀晋王,先杀我等!欲杀晋王,先杀我等!”
三堵墙精骑虽然不过百人,兵马数量和张鼐、党守素、吴汝义几人带来的部队相比,甚至不及其十分之一多,但是没一人皆是大顺军中所罕有的当世锐士,旗帜招展、甲光闪耀,一把把长矛与利剑辉映其间,气势一点都不属于张鼐带来的上千之众。
张鼐哭丧着脸,他根本没有想到事情会突然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也根本从来没有想过要将自己的故交老友李来亨逼迫到“以死明志”的地步。
李来亨突然解开战甲,突然将兵器丢在乱兵们的面前,他的种种行径做法,完全让张鼐意料不到,也措手不及。
孙守法、李懋亨等李来亨麾下的卫士,也陆续冲了过来。他们和三堵墙精骑合流在一处,同样鼓噪喧哗了起来,做出了誓死保卫晋王安全的样子。
宫门前的广场上,局势骤然紧张了起来。李来亨的亲卫、刘芳亮的三堵墙精骑,虽然人数远少于中营军队和闹事的乱兵,但他们愤愤不平,情绪已达到了白热化的极点,器械、装备又较对峙的另一方好得多,聚集护卫在李来亨的身边后,气势一点都不比张鼐的人马要差。
张鼐措手不及之下,气势上已经完全输掉,中营将士都感到事情的发展十分莫名其妙,闹事的乱兵也都觉得自己一方不占理。许多人羞惭的低下头,实在无言以对,只能默默退后,吴汝义心中焦急,可看着张鼐那一副慌张错乱的样子,又感到分外绝望。
这时候李过却站了出来。
监国的唇上还带着血迹,他时不时地咳嗽着,脆弱的病躯牵挂着所有战士的心,李来亨也好、张鼐也好,都默默看着李过走到了所有人的中间。
“监国殿下……”
对峙两方的将士,看着李过那样沉痛脆弱的身体,看着他极度勉强站着的模样,紧张、激愤的情绪,都消退了许多。
李来亨的眉毛禁不住抖了一下,问道:
“义父……义父认为如何?大顺上下,都不满我对曹营叛变将士的处置方式,现在看来,要么如他们所言,尽数诛杀军中曹营旧人,要么就只能杀我一人,以解众将士心头之恨了。”
李过还未说话,高太后抢先道:“若杀了来亨,大顺人心就将彻底瓦解,再不能收拾起来了。”
李过拖着他那脆弱至极的身体,几乎可说是半步半步的挪动到了李来亨的面前。他伸出手来,抚摸着义子的脸颊,想到这个竹溪县的乞食小儿,如今已经成长为了足可以牵动大顺军所有人的领袖,心中不禁产生了岁月逝者如斯夫的感慨。
李来亨握住了李过的手。
李过坦然道:“孩子……来亨,没有人要杀你。只要我还在,大顺军中,绝没有人,也不该有人伤害你。”
李来亨胸中一暖,他看着义父的眼睛,当然知道这是李过绝对真情实感的话语。
作为一个君王,缺乏野心和侵略性的李过是不合格的。
可是作为一个父亲,他对李来亨视如己出的关爱,对于李来亨生活方方面面、点点滴滴的照顾和教导,又是最为合格的。
李来亨感到自己的眼眶好像都湿润了起来,如果这是太平时节,即便只是为了李过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他也绝对愿意尽心竭力辅佐李过,使得义父能够成为一位名流千古的治世明君。
可这是神州沦陷的乱世。
天将倾。
谁能撑之。
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我能比所有人都做得更好啊!
“义父,不杀我一人,何以消解中营兄弟的怨气?难道真要尽诛军中曹营旧人?军中的曹营旧人,光是前线的战兵,就不下万人了,难道全都该杀光吗!
他们之中有的人根本没有参与叛乱,有的人只是被杨承祖、吉珪假借罗汝才的名义调动,还有的人不过是被裹挟,更别说许多人在我和颜清入关平叛的时候,都积极响应大顺,收复失地,难道真要诛除他们吗?
曹营……曹营旧人,就不是我们的老兄弟了吗?”
李来亨最后还是说出了这些话,他忍住了眼眶湿热的冲动,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李过脸上挂着一丝欣慰的笑容,可是李来亨却不知道义父究竟是在欣慰于什么?
监国转过身,面向张鼐、党守素、吴汝义带来的中营军队,也面向着在宫门前纵火闹事的乱兵们,他说:
“曹营之兵,亦我同袍手足,岂能害之?晋王有大功于社稷,岂能杀之?
今日我一言决之,曹营之兵不可诛,晋王不可杀。”
李过的话语掷地有声,宫门前的广场又一次陷入寂静之中。
可是李来亨却主动说道:
“监国……中营兄弟心有怨气,此事今天不给出一个交代,不给出一个结果,天下人岂能心服?不诛曹兵,亦不杀我,何能解中营兄弟心中怨气?”
李来亨说着摘下了头上的红缨毡帽,然后从卫士手上借过一把短剑,削断了自己的一截头发说:
“兄弟们心有怨气,以为晋王妃是曹营中人,所以就觉得孤会包庇曹营。那么今日孤可以告诉你们,孤将迎娶幼辞为妻,并重新调查曹营参与叛乱之事。
曹营中被裹挟者、积极反正者,绝不论罪。但那些真正参与杨吉阴谋,杀害闯营老兄弟和老营家眷的叛贼,也绝对不会放过,孤一定会调查的水落石出,以告慰关中英灵。”
“啊!”
最先惊吓一大跳的人,竟然是高太后。她有些不敢置信,想着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话,李来亨到底说了什么话?
张鼐张大着嘴巴,他是早就被局势发展惊吓的说不出话了。
党守素咽下一口口水,好像在问自己地说:“这……这是怎么回事?”
乱兵们也都陷入迷茫之中,幼辞?中营的老兵倒是都认识幼辞,毕竟幼辞长期跟随高太后管理老营,照顾中营老兵的家眷们,所以她在中营军队中的人缘和人气都相当良好。
可是李来亨这番话……着实使大家感到无所适从。
刘芳亮松了一口气,说道:“晋王……晋王将以幼辞为王妃,大家不用再担心晋王会包庇曹营参与叛乱的那些人了吧?”
李来亨则凝视着所有乱兵,说:“颜清是孤的结发之妻,你们逼孤至此,若再有人胆敢冲撞宫门、冒犯孤的结发妻子,孤也只有辣手以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