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玄幻小说 > 小女花不弃 > 第二十四章 恍若隔世2
    第二十四章恍若隔世2

    西面天空一弯明月升起,几颗星辰灿烂。

    云琅警觉地观察着四周,伏在地上,耳边听到隐约的马蹄声,兴奋地站了起来。片刻,西面山中奔出一行人来,脚步轻健地围了上来。当先正是那晚在凌波馆见到的蒙面老者。

    他向云琅一拱手道:“多谢少堡主相助。开坟!”

    他身后这群青衣蒙面人闻声开始行动。

    云琅紧张地看着,不忘问老者:“敢问要将她送去哪里?”

    海伯温言道:“少堡主,她身上的毒还没解,需要送至一处安静的地方给她解毒。”他犹豫了会儿又道,“你最好忘了她,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云琅心里一急道:“我和你们同去,我不放心。”

    “不行。少堡主,且听老夫一言,此事你要烂在肚子里,千万说不得。否则,老夫宁肯忘恩负义,杀你灭口。”

    “为什么?”

    老者没有再回答他,见手下已启棺抱出花不弃,打了个手势。一青衣人解开带来的麻袋,从中抱出一具尸体,她身上也穿着同样的服饰。她的脸竟与花不弃有几分相似,面容发青扭曲,有浓烈的臭味传来。青衣人将这具女尸放进棺中,钉棺堆坟,动作干净利落。

    云琅心里一惊,指着那具女尸道:“难不成你们为了瞒天过海杀了人?”

    “少堡主不必惊惧,是偷来的尸体,找了两天才找到合适的,以防将来有人开棺罢了。”

    他的回答让云琅的好奇心越来越重。他们是什么人?训练有素,挖坟开棺几乎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连防人开棺都想到了。他忍不住问道:“还会有人来开棺吗?”

    “以防万一。”答了这么一句,蒙面老者从怀里拿出支短笛,吹出几声鸟叫声。

    远处林中飞快奔出一辆马车,马蹄上包裹了麻布片,无声无息地驶到山坡下停住。车门打开,一人自车中掠起,身如展翅大鹏直扑上来。身上穿着一件青布长袍,斗篷自头往下遮住了面目,他不发一言,接过花不弃转身就走。

    “等等!”云琅喊住他。他走上前,低头注视着花不弃未变的容颜,手轻轻抚上她的脸,触手如冰,心里泛起一丝不舍。

    朱福注视着这个英俊少年,云琅目中的眷恋和温柔消退了他心里的杀机。他朝海伯使了个眼色,后者显然松了口气。

    云琅犹豫了会儿,从怀里掏出一只盒子道:“她好了把这个给她。我不问你们的来历,既然能救她,自然也不会害了她。每年三月三,我都会在兴龙山上的小春亭等她三天。希望尊驾告之,能让我们还有重逢的一天。”

    朱福点点头,抱着花不弃上了马车,没多久就消失在曲折山道上。

    海伯轻叹了口气,对云琅一揖道:“公子再生之恩,将来必回报公子。告辞。”

    顷刻间,他和那群青衣蒙面人退向林中离开了。

    云琅傻傻地在坟前站了会儿,这里的一切仿佛没有任何变化。只有他知道,花不弃已经不再被封闭在那口厚重的紫檀木棺材里,不再埋于黄土之下。

    “明天,我也要随父亲回飞云堡去。不弃,明年的三月三,我会在小春亭里见到你吗?”云琅眼中生出希望,脚步坚定地下了山。

    月上中天,清脆的蹄声踏破了山间寂静,两骑自望京城飞马而来。宽大的黑色披风被风兜起,长发飞扬间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陈煜注视着前方那线山影,嘴唇紧抿,双目微红,马鞭毫不留情地击打在马臀上。

    他身后跟着元崇,他眉心紧蹙,面带忧色。

    城门早已关闭,没有紧急军务或守备府的令牌无法出城,元崇于睡梦中被陈煜一把捞起来,稀里糊涂地上了马,仗着守备公子的势硬逼着守门兵开了城门。

    他知道花不弃已经下葬。陈煜被七王府里那个老太监整整困了三天,昨天他去王府探望陈煜被挡在了门外。塞了些银子才打听到陈煜和老太监数次动手,流水园几乎被拆散了架。元崇同情陈煜的同时,也觉得七王爷的做法没有错。知道陈煜喜欢花不弃,元崇害怕好友在莫府灵堂失态被人戳断脊梁。

    这时元崇突然想起私开城门是大罪,明天会被父亲斥责,屁股隐隐有些发痛。随即他又安慰自己,不帮陈煜出城,也许今晚望京城会被他拆了,自己算是替父亲消除了一个大麻烦。

    马踏上山道,黑黢黢的山林挡住了视线,陈煜焦急地四处寻找。他只知道莫家选址在兴龙山,兴龙山这么大,让他怎么找?一团云彩飘过遮住了明月,天地阴暗,陈煜心里一急,大喊出声:“不弃!”

    这声大喝惊得元崇的马直立起来,差点儿把他掀下马去。他勒紧了缰绳,见陈煜目光散乱,脸色雪白,急中生智道:“莫府说是一处聚风藏气的暖地,必在背山面水之处,咱们冲这个寻去。”

    陈煜茫然四顾,兴龙山蜿蜒百里,背山之处不知几何。他的目光渐渐清明,咬牙道:“就算踏遍这里每一处山坳,我都要找到。”

    元崇心里嘀咕道:“明天找人带着来多简单。”心里这样想着,他却知道陈煜一刻也等不及,便道:“咱们一东一西往中间寻,莫府阵仗大,人也多,总会踩出一条路来。不可能行到山里绝壁处。谁找到了就发枚信号。”

    陈煜点点头,催马踏上了另一条山道。他抬头望月,不断地祈求道:“如果不弃想见我,请拨云见日为我照明指路!”

    恨意像长着利齿的猛兽,毫不留情地噬咬着他。为什么连三天时间都不给他?为什么不让他再看她最后一眼?阿福干瘪的柿子脸似要拧出水来,恭敬谦卑却仍坚持地挡在了门口。

    三天不眠不休,他无数次地挑战阿福,无数次地被阿福打回去。

    “贼老头!死太监!”陈煜恶狠狠地咒骂着,全然忘记那个练了几十年童子功武功奇强的变态老太监阿福也是自己的师父之一。

    从一处山坳找向另一处山坳,远方的天空没有元崇发出的信号。马小心地走在山道上,慢得叫他心急。陈煜忍不住自马上跃起,疯了一般奔驰在山间。

    似乎天也起了怜意,云团被一阵风吹开,明月清冷的光平静地洒向大地。

    远处山坳中汉白玉的墓碑在月光下散发出莹莹光华,刺痛了陈煜的眼睛。他双指一弹,尖锐的哨声伴着一朵明亮的光在天空炸开,人如鹰隼般直掠而去。

    看到山坡上那个小小的土堆,他的脚步突然停滞,顿觉呼吸困难。

    陈煜慢慢地走过去,汉白玉墓碑上简单刻着一行铭文,“吾妹花不弃之墓。乙亥年二月生,己丑年三月殁,莫忆山泣立。”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顺着“花不弃”三字慢慢划下,深约半指的刻痕随着他手指的划落一点点刻进了心里。

    陈煜低声道:“不弃,我来了。”

    坟前散发着草皮翻动过后的青草香,几株小小的野油菜顽强地陷在路边泥土中,小指甲盖大的黄色花瓣在夜风中颤颤巍巍,像花不弃倔犟的眼神。

    陈煜突然解下了披风,大踏步走到那新土前,手探出,十指深陷松软的新土中。他用力抓起一大块泥土扔向一旁,喃喃道:“不弃,我来见你了。”

    他拼命地挖着坟土,仿佛她就在不远处对着他笑,笑得张扬,笑得没心没肺。

    腰间一紧,赶过来的元崇抱住他的腰将他拉开,大喊道:“长卿,你冷静点儿!入土为安,你别打扰她!”

    陈煜猛地回肘将他撞开,白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要见她,她也要见我。谁也拦不住我!”

    他扭过身,继续挖着土。

    元崇眼尖瞧着他手指磨出了血,心道不能任他继续,大喝一声扑过去,拳头狠狠地击中陈煜,嘴里嚷道:“醒醒吧,长卿,她死了,她已经死了!你见她又有何用?”

    一股剧痛自心底传来,陈煜回身一拳,将元崇打倒在地。他拎着元崇的衣领喝道:“她一个人在这里,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

    喉间哽住,陈煜的泪大滴大滴地落在身下元崇的脸上。是啊,她死了。再见又有何用?他的手禁不住松了,无力地翻倒在地上。眼泪滑过面颊流进身下的土地,他摸着冰凉的泥土,想起花不弃在身下更冷的地方,心里又酸又痛,人哆嗦着蜷成一团。

    “从前我恨她,恨她的母亲让母妃伤心过世。父王不停地娶侧妃、夫人、侍妾,我冷眼瞧着,觉得王府里就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妹妹们可以向她们的娘亲撒娇,我呢?我恨那个女人,恨她的女儿。在红树庄,我看到她饿极了吃耗子,心里震惊。那会儿突然觉得她过得比我还难。我们都没有娘亲,但我还有父王,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我可以凭着武功暗地里做我的逍遥侠客。她什么都没有,她连花九的一只破陶碗都爱若性命,送她一盏兔儿灯视为珍宝。元崇,我真是舍不得,舍不得她就这样去了,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就去了。她房里被吐出的血染红了,我吐口血都痛得要命,你说她会有多痛?”

    陈煜抬手抹了把脸,泥土混着泪水全抹在了脸上,他浑然不觉。月亮旁有颗最耀眼的星星冲他眨眼,他闭上眼睛,大吼出声,“为什么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我恨你!父王,我恨你!”

    撕心裂肺的声音远远地传扬开去,这一刻,陈煜心寂如死。

    元崇默默地看着他,转开头,眼里一热,跟着落下泪来。他轻声道:“就算王爷让你去莫府,当着那么多吊唁的官员富绅的面,你也只能忍着。主事的人还是莫若菲,你只能在旁边克制隐忍。长卿,如果世人知晓,会唾弃你。她知道了,心里会更难过。这种罪会让她也不得安宁。你难道不期望她有个好的来世?”

    他冷静地道出残酷的事实,心里不忍,却又担心陈煜从此背上一世骂名。

    两人没有再说话,一个坐着,一个躺着,静静地任山风吹干泪痕。

    过了良久,陈煜站了起来,嘴里一声呼哨,他的马跑了来,他从鞍旁拿出香烛冥钱。

    元崇知道陈煜会忍过去。他摆好香烛,点燃冥纸,黄表纸被火舌一点化为灰白色的灰烬。

    陈煜弄来堆树枝点燃,从马鞍旁又拿出两只带着血的鸡腿。

    元崇吓了一跳,“怎么还有毛?”

    陈煜将鸡腿用泥土裹了扔进火堆里,淡淡地说:“不弃爱吃鸡腿。走时在厨房里没找到,只好寻了只鸡砍了腿,做叫化鸡腿给她吃。”

    元崇浑身一抖,顿时可怜起那只鸡来,觉得自己带他出城是替望京城不知哪个倒霉蛋消了灾。

    火光映出陈煜木然的脸。他烧化着冥钱,温柔地说道:“你喜欢的兔儿灯我也带来了,你点着在黄泉好认路。”说着从怀里取出那只染血的兔儿灯往火堆里扔。

    火苗舔上兔儿灯的细绢,陈煜目光一闪,飞快地从火堆里抢出那盏灯来拍熄火。元崇不解地看着他,只见陈煜拿起烧破一角的兔儿灯凑到火堆上一照,嘴里喃喃道:“元崇,是我眼花了吗?怎么会有字?”

    元崇凑近一看,透过火光,褐色的血迹中隐约现出几个字来。他认了半天念道:“乙亥年四月生。这是什么?”

    “乙亥年四月生。四月生……”陈煜跳了起来,冲到墓碑前结结巴巴地念道,“乙亥年二月生,己丑年三月殁……不弃是二月生的,这上面写的四月生,谁的生辰?”

    心头一道亮光闪过,他眼里骤然露出似悲似喜的神色。

    父王曾告诉过他,明年二月要给花不弃办一场隆重的及笄礼。父王四月离开望京,薛菲如果怀了父王的孩子,最迟也该在二月生下花不弃。为什么兔儿灯上写的是四月生?是谁写的?

    陈煜手一颤,兔儿灯轻飘飘地自他手中落下。

    “不弃,是你写的。只有你会写在上面,你什么时候写的,会是什么时候?”陈煜一声接一声地说着心里的疑问。

    他想起了那个雨夜,花不弃悲怆的哭声仍在耳边回荡。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她。如果当时她知道,她必然会告诉他。

    “你回莫府后才知道的,你在府里遇到了什么人?”

    他想起推门而入看到的斑斑血迹,眼前出现花不弃自床上滚落,又努力爬上书桌的情形。他仿佛看到她伏在案前在兔儿灯上费力地写下这行字。莫若菲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云琅对这盏灯厌恶得很。她知道,只有他会注意到这盏兔儿灯。她临死前心心念念要告诉他,她不是他的妹妹,她不是。

    一时间,陈煜心痛如绞。如果他早知道,如果他早知道……她不会离开王府,他不会让她离开。他不会故意不管她,不理会她。她还会死吗?如果是从前,他必然会悄悄地潜进莫府看她。

    太迟了。

    如果不是火光映出深墨的字迹,他看不到她的苦心,猜不到她的心思。

    “不弃。”他轻声喊道,泪再一次汹涌奔泻。

    陈煜回头握住元崇的肩,一叠声说道:“她不是我妹妹,她不是我妹妹!谁告诉她身世,谁就是凶手!”

    他疯了一般奔到坟前继续挖土,“她一定有话对我说!元崇,我要见她!我一定要见她!”

    元崇比他冷静得多,自马鞍旁取了剑砍下两根粗树枝,削尖了头,递给陈煜道:“舍命陪君子!我豁出去了。”

    挖到天快亮时,露出了棺椁。陈煜跳下去,仔细看清楚钉棺所在,以剑插入提起内力削开。

    移开棺盖,他看到了那具女尸。

    “乖乖,才三天怎就臭……这样?”元崇忍住胸口泛起的恶心,心道这就是那朵花?

    陈煜目光从女子的手上移过,掩住口鼻,霍地将棺盖合拢,喘了口粗气道:“不是她。”

    两人匆匆将坟堆好,累得瘫倒在地上。

    陈煜眼睛越来越亮,话越说越急,“不是她。如果咱们再晚来几天,就认不出来了。她中了毒,她的手指甲是灰黑色的。这里面的女子脸色虽然发青,双手却无异样。她不在这里会在哪里?不弃会在哪里?”

    元崇也疑惑地说道:“偷个活人还有理由,偷走她的尸体能做什么?没几天就发臭了。”

    陈煜拿出兔儿灯看了又看,惊喜交加地对元崇说:“元崇,你说不弃会不会还没有死?只是当时中毒太深看上去和死了一样?会不会是不弃的亲生父亲带走了她?因为不好向父王交代,干脆遁走?”

    元崇知道这种假死的事发生几率微乎其微,却不忍拂陈煜的意,让他以为她没有死总比看他发疯强。他顺着陈煜的话说道:“你不是说她的手指甲呈现灰黑色吗?还吐了很多血。我看她也许是真中了毒,只不过被人救了。为了防止再被暗算,干脆假死离开。”

    “对!”头发散乱、满脸泥浆的陈煜兴奋得大笑出声,“不弃没死,她一定没有死!哈哈!元崇,我要找她,查出对她下手的人。没有了危险,她一定会回来!她会想着见我,她一定会来见我。”

    元崇勉强地笑道:“没见着她的尸首,也许她还活着。”

    信心与坚毅的光重新回到陈煜眼中。元崇轻叹一声,如果自欺欺人能治好陈煜的心神,他不介意多说几句违心的话。

    晨曦隐现,山中青蒙蒙一片。早醒的山花悄悄绽放,早起的鸟儿愉快地在林间蹦跳。

    陈煜微笑着深吸口晨间的清新空气,心里阴霾尽去。

    远处太阳初升之地渐渐生出一抹橙色,多么美好的春日。

    与昨天,恍若隔世。

    四周很黑。

    不是完全的伸手不见五指,像晨曦初现,隐隐约约的微光。

    花不弃像浮在了半空中,有股力量托着她,轻飘飘的。她记得前世坠入山崖的感觉,骤然失重的瞬间,身体变得轻盈,胸腔里的心脏直顶到了喉咙口,堵住了所有的叫声。

    这种因紧张、恐惧带来的感觉让她下意识地挥舞着手想抓住点什么。这一瞬间,她似乎抓到了山壁上的老藤,下落的速度慢了下来。她努力地抓紧了,生怕一松开,就坠进深不见底的崖下。

    半空中有声音传来,带着回音的说话声似乎在很宽阔的空间里响起。听不太清楚,难以捉摸对方的位置。

    她是死了还是在昏迷中?花不弃有些好奇。

    上一世,她坠崖后并没有在黄泉走一遭的经历,睁开眼就已经躺在了花九怀里。看到花九的胸膛,听到他慈爱地哄着她道:“乖,吃了就不饿了。”

    那会儿她很害怕地瞪着花九的胸膛想,难道男人也有奶?所幸的是花九及时地将一只汤匙送到了她嘴边,糯而浓的米汤顺着她因吃惊张大的嘴喂进去。她惊惧得忘了吞咽,呛得闭了气。可惜醒来后,还是个活生生的小婴儿。

    这一回肯定是死了,花不弃记起了莫夫人和那碗下了剧毒的燕窝粥。来迟一步的海伯,抱着自己落泪的云琅,王府大雨中陈煜难看的脸,都离得远了。

    她轻轻挣出一丝呻吟,忐忑不安地想,下一世她还会带着记忆投到哪个婴儿身上?

    以前她曾经问过山哥,如果他们偷东西被捉到挨打怎么办?山哥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护着头大哭,大声认错求情,说几句好话能好过一点儿的,就不要抱着自尊心当英雄了。”

    她又问如果那些人真的要往死里揍她怎么办?山哥不耐烦地说:“打死了去求阎王爷,下辈子投个好胎。”

    隔着眼皮她感觉到混浊的光,感觉到无数的声音在自己的上空飘浮。说话的是谁?他们是在问她想转世到什么地方吗?想起山哥说过的话,花不弃产生了一丝希望,她想说点儿什么去讨好他们,再投胎时给她选个肥缺。

    她努力地想回答那个声音的问题,也努力地想睁开眼睛。这么一努力,浑身就像被绳子捆紧了。花不弃怒了,人都死了还捆着她作甚?!上一回也不问问她就让她穿到花不弃的身上,十三四年卑躬屈膝地像狗一样夹着尾巴活。这一回又不准她提要求,凭什么?她招谁惹谁了?讲点儿道理行不?

    一怒之下,她使出了吃奶的劲挣扎,仍动弹不得。花不弃急了,凭着直觉用尽全身力气对离她最近的地方吐出一口口水。这一回她成功了,喉间堵着的东西被一口气往上顶,冲开她的嘴喷了出去,浑身顿觉轻松。

    离床远一点儿的朱府总管们抱歉地看着床边站着的大夫。他腰间垂下的丝绦被花不弃紧紧地抓住,扯得身体略往前倾。此时他脸上挂着花不弃吐出的一口黑血,狼狈不堪。

    “没事了,睡一觉就好。我原谅你。”那个声音抹去了脸上的血,如是说。

    “犯贱!”原来说好话装好人不如动手。花不弃不屑地骂了声,眼前一黑又昏睡过去。

    朱府总管们惊喜地听到花不弃的声音,虽然轻得像风,虽然让他们对呆若木鸡气极而笑的大夫更为抱歉。

    朱府四位总管除二总管朱禄留在望京外,三位总管和海伯带着花不弃一路南下,昼夜兼程,终于在十五天后到了江南苏州府。

    一路上边走边给花不弃解毒。

    她中毒时间太长,无数的解毒方子熬药喝下去,毒性被压抑克制,却根除不了。人比躺在棺材里多了一口气,脸上的青色消退了。从一根瘦竹子变成了一根灯芯草,虚弱得没有半点儿存在感。

    请来的名医说:“这位小姐乃天生体弱,血行不足。大补她受不得,唯静养也。”

    又有一名医说:“小姐乃天阴之体,鬼易附身,最好寻一佛法兴盛之地,落发修行,方能保一世平安。”

    三位总管黑着脸把名医请出了门,回过头却又束手无策。

    海伯说道:“现在先吊着命,要不送回府中请老太爷拿主意吧!”

    花不弃被安置在一个僻静院子里,没敢直接带回朱府。现在带她回去,三位总管叹了口气,自作主张去望京,带回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实在太没面子。

    这时,苏州府突然出现了一位神医。

    大抵神医年纪都比较大。一是经验,二是阅历,三是治病的资历,一般在积累经年后,得到口碑宣扬才会被人尊为神医,眼前这位不是。

    年纪只有十七八岁,面如冠玉,眉清目秀,像个弱不禁风的斯文书生,实在与人们想象中花白胡子的老神医搭不上边。

    大概是在一个月前,江南苏州府知府大人的小妾生儿子时死了,被他一针扎得醒了过来。知府大人对他敬若上宾。

    没多久,有人递状子告嫂嫂杀了哥哥。妇人大呼冤枉,仵作验明其夫是吃了她做的饭中毒身亡。人证物证俱在,妇人杀夫是大罪,当场判了剐二十七刀,秋后行刑。

    神医隔了一日替妇人翻了案,认出中午吃的鳝鱼是本身就有毒性的,并当场做了示范,将卖鳝人的鳝选了几条出来煮了喂狗,不多时狗就挣扎狂叫着死了。

    堂前听审的人们都不解。神医解释道,卖鳝人的鳝抓自造纸作坊附近。嫩竹的打浆和漂白都在水中进行,附近的鳝慢慢积蓄了毒物在身上,这样的鳝就成了毒鳝。

    妇人堂前开释,跪谢恩人,口中直呼神医也。

    神医好脾气地解释说,他不过是对毒和疑难杂症有些好奇罢了,当不得什么神医。

    众人哗然,单凭一点儿好奇心就能治好这些难症,不是神医是什么?名气就此传开了。

    而花不弃缺的就是对毒和疑难杂症有研究的名医,于是朱福下令,一定要把这位少年神医请来。

    他们几人不方便露面,中间人得了好处,以为许下重金就行。谁知这位少年神医颇为高傲,对大额银票不屑一顾,摆出一副江湖救急、施恩百姓的清高架势。

    时间紧迫,朱福和海伯只好穿着夜行衣,蒙了面将他绑了来。

    果然,神医出手就是不同。他一眼瞧出这位出气比入气多的小姑娘是用了灵药保着,只花了三天时间就清除了花不弃体内的毒,吩咐静养两月就好了。

    三天,众人疑为神话。但是大家都看到花不弃的手动了,很用力地抓住了少年腰间的丝绦,又听到花不弃的骂声,眉心之间一直驱之不散的那团灰黑之气被她一口污血吐没了。于是,一群人齐刷刷地向少年一揖道谢。

    这位少年神医脸上尚带着一丝没擦干净的血污,像被只野猫挠破了脸。他显然很不痛快,哼了声道:“被你们绑了来,不杀我,我就谢谢各位了。”说着他也团团一揖。

    朱福好脾气地说道:“委屈神医了!”

    “我不姓神,也不叫医。在下复姓东方,单名炻。她中的毒也没什么了不起,十几年前我家老爷子就研制出了解法。毒药的剂量大了,费了点儿神替她清理罢了。”东方炻说完,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眼风扫过笼在布笼子里装神秘的几位总管,又瞟了一眼床上那个灯芯草似的瘦弱小姑娘,想起那颗保住她性命的灵药,嘴角不屑地撇了撇。

    深夜被两个蒙面人用绳子捆了、堵了嘴、蒙了眼挟持到这地方给一个小姑娘解毒看病,这样的事,搁在谁身上都受不了。朱府总管们都有些歉意,所以很容忍东方炻的讥讽语气。

    朱寿有心招揽他为朱府的特聘大夫,笑嘻嘻地深揖一恭道:“东方小兄弟医术高明,年轻有为。我家小姐身体虚弱,东方小兄弟怕是要多留些日子了。”

    东方炻一见这个蒙了头脸挺着大肚子的“弥勒笑”,腾地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说:“怎么,还不让我走?我不肯留下就要杀我灭口吗?”

    大总管朱福眼里寒光一闪,倒真想杀他灭口。

    这些天他们一直用布袋包着脑袋出现。这处屋舍也是临时买下作为花不弃的养病场所,走了就丢弃不用。以朱福几人办事的细心,他并不担心这个少年查到真实身份。想到少年出手救了花不弃一命,朱福心里的杀机一闪即过,笑道:“东方兄弟言重了,只是想请小兄弟嘴紧一点儿罢了。”

    东方炻眼里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指着众人道:“你们……鬼鬼祟祟的,我早就知道你们都不是好人!”

    不杀你灭口就已经是好人了。朱福抱拳一揖道:“小兄弟,多谢你救了我家小姐,在下感激涕零。告辞!”

    众人以朱福为首,得他一个眼神,朱寿抱起了花不弃,理也不理东方炻便径自离开。

    朱喜自怀里拿出一张大额银票往东方炻手里一拍,跟着走了出去。

    顷刻之间,人去房空,留下东方炻傻傻地愣在房中。良久,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银票,扑哧一声笑了,“好玩。”

    这时窗口闪进一个肤色黝黑、眼窝微凹的中年男子。他单膝跪地,干净利落地说道:“少爷,黑凤这就去。”

    东方炻脸上那抹斯文笑容仍在,语气却变得有些警惕,“去做什么?”

    黑凤理所当然地答道:“敢绑架威胁少爷,属下必灭其满门为少爷报仇!”

    东方炻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好气又好笑地说:“我又没少一根汗毛,报什么仇?!”

    “可是他们对少爷太过无礼!又是绑又是……”黑凤心想敢吐少爷一脸血,只有放干她全身的血才赔得起。

    东方炻打断了他的话,眨了眨眼道:“我很开心,很久没遇到这么好玩的事了。只是你在身边,害我一点儿都不紧张,哪有被绑架的人不紧张的道理?太无趣了。黑凤,下次你不准跟得这么近!你也不准告诉老爷去,听到没有?!”

    黑凤心里不解,多年的训练让他下意识地回答:“属下遵令。少爷,你是否该回去了?三个月假期快过完了。”

    东方炻叹了口气道:“回吧,明年再出来。大丈夫言而有信,免得老头子翻脸。不过,临走前,我要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说完身影一闪,形同鬼魅,他轻飘飘地离开了房间。

    如果朱福等人瞧见,估计下巴都会掉下来。有这样身手的人居然被他们绑了来,不得不说是他们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