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春妹看完电视, 听说三凤的朋友来找她玩，不怎么上心地说：“吃过晚饭了没有？没有的话就让四凤妈去给她下碗面条。现在的姑娘真是不懂事啊, 天都黑了还跑朋友家玩，说来就来，一点礼数都没有……”因为这话没有当着汪红旗的面说，那无论她说什么都无所谓了，反正汪红旗还吃上了面条。
三凤找出了一身自己的衣服给江红旗换洗，让她去后院的柴屋里洗了个澡。
第二天，当边家人起床时，汪红旗竟然都去外头采完一筐猪草回来了, 正在勤快地打扫院子。她干活非常麻利，可见是做惯了的。也应了她自己说的那句话，她真的不怕吃苦，只怕渣爹对他不利。
边静玉叫三凤领着汪红旗玩, 他自己则跑去对毛春妹说，他上次借的书已经看完了，想要去图书馆里再借几本。毛春妹肯定不放心让边静玉独自出门，就叮嘱元凤、二凤两个人一定要把他看紧了。
边静玉领着两个姐姐直奔镇上的卫生院。
在路上，边静玉把汪红旗家里的事情说了。因为边静玉的这张脸太过有名, 到了卫生院后，就由元凤去找人打探情况。卫生院的规模不大, 每天遇到的病人也不多，元凤这一问，马上得到了结果。卫生院里确实治过一个摔断了腿又脾脏破裂的病人。这个病人叫汪昌军, 应该就是汪红旗的爸爸了。
汪昌军已经转去了县里的大医院。
“汪红旗说的肯定是真话！”元凤对边静玉说。她皱着眉头，看上去很是苦恼。
“我们再去下河村问问。”边静玉说。
“还要问吗？你知道下河村距离镇上多远吗？我们要走上好久！”二凤热得用手当蒲扇，“这天气快热死了，其实我也觉得汪红旗肯定没有说谎，没有必要再问了吧？唉，她比我们都还要小两岁呢……”
“得去问问！”边静玉坚持说，“我们还要知道汪昌军平时都是怎么对待汪红旗的。”
元凤怕弟弟妹妹起矛盾，赶紧说：“二啊，要不你找个地方坐一下，我领着大宝去就是了。我身上还有五分钱，你去买瓶汽水喝。”她喊底下的妹妹们时，总会把“凤”字省略，于是二凤就变成“二”了。
二凤没好气地说：“算了算了，一起去吧！万一被奶知道我没看好大宝，她肯定骂死我！”
于是姐弟三人又一起去了下河村。到了村口，见有人扛着锄头路过，二凤赶紧凑了上去。她脑子活络，说：“哎，大爷！找您打听一件事。你们村的汪昌军家，你熟不？他女儿前两天跑到我家里去借钱了，我爸没经过我妈同意，真把钱借出去了。我妈就被气病了，我想找他们把我家的钱要回来……”
这时候多得是看热闹不嫌多的人。那老大爷摇了摇头，一脸同情地看着二凤，说：“汪昌军？那就是个无底洞啊，你们谁把钱借给他，那还不如把钱丢水里去。丢水里至少能听个响，你们说是不是？”
聊天的口子就这么扯开了。
这老大爷显然很看不起汪昌军这个人。他是个泥瓦匠，手艺还算可以，十里八乡的要造房子，都会请他去帮忙。他经常在外面走动，就在别的村里发展出姘头来了，只是没被人抓住实质性证据。每次赚到钱，他就在外头挥霍，挥霍完了再回来吃老婆的喝老婆的，全靠他老婆从地里得到的那一点出息撑着。汪昌军还喜欢喝酒，喝完酒就揍老婆，揍完老婆揍孩子。他老婆已经被他打得精神错乱了。
“疯了？”二凤不可置信地问。
“没有全疯，正常的时候还是很正常的。”老大爷晃着脑袋说，“犯病时会把沙子当盐放菜里，还会提着菜刀满村子追人。别怪老头子我说话刻薄啊，我觉得她疯了也挺好，至少现在没人敢欺负她了。”
汪红旗的妈妈确实精神错乱了。但老大爷的话也没说错，见过了汪红旗妈妈提着菜刀的样子，没有人再敢招惹这个疯子了，包括汪昌军在内。在汪红旗的梦里，她妈妈一直到十年后都活得好好的。这也是汪红旗敢暂时抛下她妈妈独自逃跑的原因。等她在外面有了个落脚点，她再偷偷把妈妈接走。
和老大爷分开后，姐弟三人又找了个人打探消息。那人没好气地说：“现在他们家里就那个疯子在家，你们要是敢，就上门要债去吧……那疯子把我地里的玉米摘了吃了，我也没敢真和她计较什么！”
这人还把汪红旗的妈妈指给了他们看。
姐弟三人远远地看了汪红旗的妈妈一眼。她坐在田埂上，自己和自己聊天，一会儿说一会儿笑，眼神浑浊、动作夸张，确实不像是正常人。姐弟三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无精打采地走回了宝坪镇。
第二天，边静玉和姐姐们一起回了家。
汪红旗换回了她自己的衣服，正在陪毛春妹纳鞋底。毛春妹竟然是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瞧见元凤、二凤回来了，还罕见地说起了汪红旗的好话，说：“你们都跟着红旗好好学学，这针脚多密啊！”
边静玉心想，汪红旗肯定很能干，女孩子只有能干了才能在毛春妹那里得个好脸。
吃完了中饭，边静玉把汪红旗叫进了姐姐们的房间里，几个凤也跟着进来了。三凤最后一个进房间，顺手就把门关上了。边静玉直视着汪红旗的眼睛，问：“如果你爸爸向你道歉，你会原谅他吗？”
汪红旗摇了摇头，咬牙切齿地说：“我恨不得没有这个爸爸！”
“那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能把你爸爸抓去坐牢，你舍得让他坐牢吗？”边静玉又问。
汪红旗瞪大了眼睛，追问道：“警察愿意管我们家的事？真的可以把他抓去坐牢？”
边静玉点了点头。
汪红旗有些不放心地问：“一坐就坐十几二十年的那种？不会关两天教育几句就放出来吧？”
“数罪并罚，应该能往长了判。”边静玉说。
“太好了！最好能把他关到死！”汪红旗咬牙切齿地说。
边静玉松了一口气。他没有看错，汪红旗果然不是蒋旺男那样的人。他又问：“在处理你家的事情时，你是希望在暗中悄悄进行，还是愿意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把你爸爸送到监狱里去了。”
元凤急急忙忙地插话说：“当然是要在暗中悄悄进行了！不然红旗妹妹以后怎么见人？”
有一句话特别操蛋，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在他们这种偏僻的乡下，被弄死的女婴还少吗？被虐待的女孩还少吗？被家暴的妇女还少吗？被父母“卖”出去换高价彩礼的女孩还少吗？就算汪红旗真被汪昌军卖了，人们最多在背后嘀咕一句，觉得汪昌军这人太狠，觉得他对自己女儿太坏，但不会有人真站出来阻止汪昌军，也不会有人想到去报警把汪昌军抓起来，因为他们已经对这种事情熟视无睹了。
汪红旗要是亲手把汪昌军送进了监狱，也许起先会有一部分人可怜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被大家的唾沫星子淹死！都是老实巴交的平民百姓，谁把事情闹到“衙门”去，谁就是不懂事。汪红旗敢这样对待她的爸爸，那她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她爸爸都养她到这么大了，还不能做她的主吗？
只要汪红旗继续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她就一定会被人指指点点。
汪红旗认真地看着边静玉，说：“我……我不太懂。你希望我选择哪个？”
“无论你选择哪个，公开或者不公开，我都会帮助你。”边静玉真诚地说，“不过，如果你愿意公开的话，那么我会想办法把你家的事情弄成一个典型，好让某些愚昧自私又狠毒人知道，女儿和妻子并不是他们的私有品，家暴是违法的，卖女儿是违法的，而既然违法了，那么肯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边静玉的话让屋里的女孩们同时沉默了，沉默中却又酝酿着火星。边静玉想要在所有人的脑袋里砸一记重锤，让某些人以后做事时能有所顾忌，让某些像汪红旗一样想要反抗的女人能够看到希望。
边静玉想要帮那些备受压迫的女人们跨出第一步。
“我愿意公开！”汪红旗红着眼睛，用力地点了下头。
“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我愿意公开。”汪红旗认真地说，“我不怕丢人，也不怕别人的指指点点。我愿意站出来做你说的典型。我没有本事，之前只想着要逃跑，但逃跑只能救我一个人。所以，我都听你的。”
边静玉从兜里取出一块帕子，帮汪红旗擦了擦眼泪，说：“你很勇敢。”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有人帮忙擦眼泪，汪红旗的泪水却再次决堤了，怎么都止不住。
“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的。”边静玉郑重地说。
明明只是一个六岁的小男孩而已，但当边静玉说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时，汪红旗却好像产生了一种错觉，她觉得眼前这个小男孩子真能顶天立地。她用力擦了擦眼睛，然后红着眼睛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