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小说 > 临江雪:子阁情 > 第28章 铺中人 四
    言邪走时的背影让苏承觉得佝偻不堪,哪有来时的气势,也突然觉得自己这么欺负一个老年人委实不太安妥,可如果是曲冽来,又会有多好呢?何况这蔡文一席话恐怕都是曲冽的意思,不是恐怕,是必然是曲冽的意思,不然无论如何,蔡文是不会妄自菲薄自行做主的。更何况这蔡文知道的事情竟然比苏承还多,肯定是曲冽吩咐了的。

    苏承一下子瘫在了西斋正殿的椅子上,觉得当曲冽太累了,这种把戏此生只玩一次就行了,好多想说的话都不能说,可把他给憋屈的。

    “你们都收拾收拾散了吧。”苏承吩咐了剩下的人,把他们打发了以后却没有立马去找曲冽。苏承平日里其实在西斋住的日子极少,这地方不过是个摆设,偶尔他会用来放些东西,放些从外面带回来的玩物,因为毕竟他还是个掌门,如果如此玩心被门下徒弟们看见了也有伤大雅,干脆就存放在这个地方,有比没有好。

    毕竟这逍遥山庄这么近,所以苏承会住在西斋的日子不过两种,一是与曲冽二人把酒言欢饮酒过多,醉的回不去了,二是他想一个人静一静,不想让逍遥山庄的手下来打扰他让他处理山庄内的事务的时候他便会躲在这西斋里。这逍遥山庄的弟子们又全都进不来这往生谷,没有任何办法,一定程度来说逍遥派还挺惨的。

    虽然多数时候都是第一个原因苏承这个乐天派才会留宿西斋,但这一次他却是因为第二个原因。蔡文送走了言邪之后看见了苏承还待在西斋里,便让一些小药童准备了一些吃食,让他们在晚膳时候送过去,还命人去临渊阁苏承换洗的衣服送去他就寝的地方。西斋常年是春,不冷不热,温度宜人,并不需要准备火炉或是些清凉的冰块。

    苏承听了那个蔡文讲的故事,觉得很是有意思,但想必曲冽是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过多言语的,还是不问为好。既然曲冽查得到,苏承觉得他肯定也查得到,于是他开始对秦梦这个人有了好奇心,但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苏承查到了什么,却没有任何人知道。

    听着白凝的描述,这些原本就存留在顾少渊脑海深处的记忆被唤醒了,慢慢对这些事情有了印象。毕竟顾少渊于这件事情来说应该对白凝更加了解才对,他是身处这件事情的一个人,只是恐怕坐在对面的白凝不知道罢了。言邪在那时候也只不过会以为顾少渊是一众师兄弟中其中一位的随身小药童罢了。不过说起小药童,顾少渊却怎么也想不起,当年对苏承直言不讳的那个小药童究竟是谁,他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个人,可却不知道他后面如何了。

    白凝其实本来不应该知道这些事情的,因为言邪是绝对不可能将这些事情告知于言九的。而她们对这件事情的了解,不过是言邪那日回家之后,喝了许多酒,言九那时候并不很大,从未见过爷爷如此喝醉失态的样子,害怕却也好奇,才偷听得来的故事。

    言邪晃晃悠悠地走到了家族灵堂里,提着几罐军营里才会喝的酒。文官爱茶,即便是喝酒也是喝上乘的好酒,可军营里不同。生逢战事,哪里有这么多要求,最多不过是一坛子街坊小铺酿的浊酒,一坛下肚,热血气盛。

    言邪提着那些酒,坐在言承语的灵牌前,喝了大半罐,可不想浊酒却烈,他猛地咳嗽了两声。

    “爹老了,酒喝不得这么多了。”言邪笑了笑,声音里很多沧桑。

    然后言邪把剩下的半罐子酒全部洒在地上,因为先前就喝了不少,还有一些酒洒在了自己的衣衫上。

    “爹老了,也糊涂了。”言邪接着说这话却没有了笑意。

    言九那时候本来就年龄不大,没见过言邪失态的模样,如今听了言邪这阴森森说话的样子,便更不敢靠近,只敢偷偷的躲在门外。

    “你是我与她的骨肉,当年我知道,不是她叛变,而是皇上自己动了异心。那时候金陵顾府与金陵秦家是文武百官里最厉害的两个武学世家。大家也都知道,一山不容二虎,皇上需要的只有两个家族的亲信,一文一武,那他们之间必定有一家会受到牵制。”说到一半言邪又开了两壶酒,一壶放在灵牌前,另一壶自己慢慢的喝,一次喝的不多,却喝很多次。

    “我们被选为了那个钦点的文学大家,家族世世代代将会为皇族辅佐而生,丞相被皇上定为世代沿袭。原本在皇上定下这件事情之前,我与她,也就是你娘,早已死定了终身,也与对方的家族去提了婚事,你爷爷当时十分允诺,心想一文一武结了婚事,总是好的。你在世时我从未告知过你这些事情,你走了之后我也再没有提起过,还担怕着你成了厉鬼去寻仇。现如今,爹已没了什么牵挂,你的骨肉我保的住一时,保不住一世,她,命不久矣!我知道曲冽那东西说的命不致死只不过是现在罢了,等到了一定时机,她就会去陪你了,老夫一辈子,总是对不起你和你娘的!”言邪说着说着开始哽咽,忍着不失声痛哭。

    言九在外面听的瘆人,为何自己小小年纪失去了爹爹,娘不知所踪,爷爷如今却说自己也命不久矣?这看似家和万事兴的言府,怎么竟然是这般模样?言九那时候不知道什么云河宫,更不知道什么文官武官,可这一番话令懂事后的言九,觉得更加可怕了。她也算看惯了生死,却还未勘破红尘。

    “你看,我又自说自话了,着急告诉着你结尾,却忘了你连中间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言邪突然失笑,一口气灌下去了小半壶酒。

    门没关,有些风往房里吹。

    烛影摇曳,言邪在暗淡的光里显得很苍老。

    “那一年我们向圣上提了婚事,圣上喜笑颜开的一口答应下来,毕竟那时候他正一筹莫展,不知顾家与秦家究竟要选谁,如今若是我与秦林夕有了姻亲,便方便许多了。毫无疑问便是选择秦家了。可你道如何?这人啊,就是被老天糊弄的一些玩物罢了。我们就像那些牵丝的木偶,被他们操纵着,像傀儡一样,像棋子一般。”言邪的语气里突然带着愤恨,那种仇恨和愤怒太可怕了,比夜晚的风还要凉上三分。

    “可谁知那一年坐镇北疆的顾家军辅主将顾家二小姐顾怜竟然与玄王互生情愫,而这玄王又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角色,当机立断向当今圣上求赐这门亲。那时候听闻皇帝是龙颜大怒,毕竟我们这边刚定下的婚事,那边又生了变动。不过啊,”言邪喝了一大口酒,又笑了笑,很是凄凉。

    “当时我就心想,皇帝怎么会不疼自己的亲生儿子呢?秦家一旦落败,不再和我们言家门当户对,这门婚事是肯定黄了。但你知怎么?皇帝没有允下他们的婚事。我当时喜出望外,却没想到,这皇帝着实阴险,还是选择了顾家。这玄王毕竟是玄王啊,骨肉相连的关系,又岂是我们这样的下人能及?”

    “第二日皇上便召见了林夕,那时候正是云河宫最霸道凌厉的时候,皇上却命她改名前往云河宫做皇宫的细作。皇帝正值壮年,一切事情都决定的雷厉风行。我没有时间与她告别,更是不知道她那时候竟然已有了身孕!那一晚上我与她一起坐到了天亮,说了许多心里话,可她为了不让我担心,没有告诉我她有了我的骨肉。她只说让我等她一年,一年后她回来我们便成婚。我也年轻,心大。信了她的话,也信了皇帝的话。可这一别,就算是诀别了。”

    “林夕去了九个月之后,皇帝突然宣布林夕叛变,跟随了云河宫宫主,以此为由,斩杀了所有秦家男丁,女丁全数送进宫当最下等的下人。呵呵,我那时候就知道,原来皇帝为了自己的儿子选择了这样的一种方法,牺牲了整个秦家换取皇家尊严。不过我一直无心报仇,是因为皇上为我留下了她。皇上至少不愿意失去言府这个左膀右臂,为我留了秦林夕一命。我自知无权无力去对抗天子,便生出去云河宫找林夕双宿双飞的念头。年少气盛,懵懂无知啊!”

    “那时候我到了云河宫,却不见林夕,宫主明兰给了我一个孩子,告诉我从今往后,再无秦林夕,只有明兰身边的秦梦,无亲无故,不问情爱。孩子很瘦,看上去奄奄一息,或是小产的儿。我在门口等了三天三夜,孩子哭了三天三夜,每日都有人出来给孩子喂奶,给我拿食物,我拒绝一切,可孩子不行。直到第四天,不再有人出来给孩子拿吃食,我知道,她们在逐客了。我看到孩子身上有封信,明白了这个孩子是我与林夕之间最后一点联系,我要抚养他长大。”

    “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了那封信,”

    “邪郎:这是我最后一次,如此称呼你了。皇宫生了变故,与我送信之人被暗杀。我本也活不了了,是宫主救了我和孩子。我为报恩,选择了留在宫主身边效力。这件事情你莫要在追查下去了,我们之间也再无可能了。照顾好孩子,我为他取名承语,希望来世我定能兑现我的诺言。勿念,秦林夕。”

    言九在门外偷偷看到言邪竟然是从身上拿出的那一封信,那封信看起来已经很陈旧了,而且几乎快要破碎了,一看便是因为翻看次数太多而导致的。

    “我原以为会是一封长信,原以为林夕会将这些日子里她所经历的事情一一告知于我。却没想到,总是最亲近的人会估错她的心。她本就是寡言少语的人,又怎么会将这些事情写在一张纸上呢?从来她说一不二,我总是最尊重她的选择。可这次我偏不!她不让我查,我却偏偏彻查到底。查来查去,却是皇帝自己。那皇帝老儿表面上和颜悦色,选择了我们言家和秦家,允诺我们的婚事阖家欢乐,却不想,他阴险狡诈,在派林夕去云河宫的那些日子里一步步将秦家分崩离析。他收买了与林夕传信的人,可他最后为了不泄露这件事情,杀光了所有相关人等。”

    “可你知最好笑的是什么?我这天底下最恨的就该是孙家皇亲,却没想到到头来他们也算是救命恩人。玄王凭借一己之力,救下了不少秦家府上的人。他用牢里的死囚换出来了不少人,皇帝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也算是不怕死了。他以这样的方式去弥补他对这件事情的愧疚。毕竟是年轻,他不知那时候这件事情会这么严重,原本心想皇帝没有同意顾府这门姻亲,对秦家肯定不会动手,只要自己全力护着顾府,此时也算平息了。没想到皇帝这么心狠手辣,还是为了玄王选择了顾府。”

    “林夕不让我查,我也知道了,她是怕我知道了这些事情心里难受,两边不是滋味。我没有放下,娶妻却杀掉妻子只为保你平安。将你抚养成人,可你骨子里流着的还是她的血啊!习武之人的模样一眼便看得出来,我也不强迫你,看着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娶妻生子,也不枉此生。谁知道那皇帝老儿偏偏不放过,连一个孩子也不放过!九儿那时候才三岁啊,这么小,对爹爹的记忆可能都没有!她娘在你走后,陪了九儿一段时间却也抛下九儿也走了。若瑶也算是尽了对言府对我的职责了,我不怪她,那日我听闻她在葬你的那座山的一个寺里出了家。”

    言九在门外捂住了嘴,小些时候明明娘还在,可突然一直陪在身边自己的娘便消失不知去了哪里,殊不知原来是以另一种方式去陪了爹爹。言九一边在心里怪着娘,抛下自己这么小的孩子就走了,却又心疼着她,心爱之人早逝,自己选择了这样的办法去陪他。

    一席话说完,言邪竟然喝完了带去的酒,酒坛子在地上胡乱摆着。言九觉得爷爷喝醉的时候竟然说起话来也这么清楚。

    “我愿不相信此事与顾府一点关系都没有,肯定是顾府使了计,才让皇帝如此帮他们。可我却死活查不出来,原本顾剑那时候掌事就太过年轻,他舅舅那时候辅佐他肯定也不怀好意。可我没想到,顾剑竟然如此能耐,还一身正气,硬是什么也没给我查出来。玄王也再三告知此事与顾府无关,我不得已,还是得信。”

    “若瑶走之前为九儿定下了与柳家的姻缘,一是为了报恩,二也是希望九儿能离我们的这些官宦世家远一些。我允了,九儿也很听话。可,唉!”

    剩下的言九已经没有再多心思慢慢听下去了,无非就是自己的病了。她那时候便知道自己的这个病,有很多个人共同住在她的身体里。她原本想只要大家和平共处,不让外界发现,并不会有什么大事情。可如今竟然知道了因为一个身体供养着太多灵魂会负荷不过,她活不过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啊,还有一些时间。’我们这些年总是这样想着活过来的。”白凝说完之后,对顾少渊说了这样一句话。

    顾少渊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在生命面前,自己如同蝼蚁,在老天面前甚至连蝼蚁都不如,自己的命运完完全全地掌握在别人手里,在老天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