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修真小说 > 曾有江湖,曾经少年 > 第二十八章 山上有父子,花间有蝴蝶
    秦负楼饮下一杯酒,那酒甘醇,一入口,便能感觉到口鼻间缭绕着花香,让人仿佛又置身于一片花海之中,春意阑珊间闻得浓郁花香,沁人心脾。

    秦负楼一杯饮尽,却意犹未尽。

    他放下酒杯,将坛子推向那个老板。老板摇头说道:“那是她酿给你的。”

    “这酒,好香……”

    秦负楼望着杯中尚存的酒,他在酒中恍惚看见一位年轻英俊的少年,在他如星深邃、如夜如墨的瞳中映着他平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那里,有他见过最美的人。

    那一年春风十里,迎面而来一股桃花香气。

    秦负楼北上途中,看到了一片青山之下遍地桃花,桃花林绵延不绝。

    朱粉色的桃花林生长在于翠郁青葱的大山间,又有清澈溪流环绕而过,溪水潺潺,春风悠悠,满目桃花。

    秦负楼醉心于美景之中,踏着地上的花瓣,走入林中。

    随后他就看到了在那桃花间,在那粉色的世界里有位白衣少女玉指拈花,轻放在鼻尖。

    她似是陶醉花香,不由自主地闭上秋水双眸。

    恰有一叶桃花飘零落下,缓缓落在她的发髻间。

    秦负楼便在那一年,看到她在花丛间,喜上眉梢,一抹红唇轻翘,似那桃花烂漫,似那春意阑珊……

    后来他认识了那个叫做李若桃的女子,在那个名为桃花坞的地方暂居了一段时间。

    去年秋天里他负剑北上,经历了一个冬天仍在山东。本想着待到春天再离开,可是在桃花坞里,他却停留到桃花落尽。

    在他走的那天有个人问他还会回来吗,他只看了看这一片已无花的桃林,轻声说了一句话就离开了。

    “会的,等到这片桃花再开,我就会回来了。”

    于是就真的有人在等他回来。

    等到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结了一枝又一枝,那片桃花林的地面上又铺满了花瓣。

    然而这年,只有一个女孩曾赤着脚在上面走过。

    第二年有个男孩儿在一旁劝她:“姐,回去吧,他不会回来的。”

    她摇摇头,忽地她轻呼一声,一手拍着弟弟的肩,一手指着天空。

    “你快看那里!”

    男孩儿看去,半空中有两只蝴蝶翩翩起舞,相互缠绵渐飞渐远。

    她看着看着笑了,笑的同桃花一般烂漫。

    又一年,又是一年……

    每一年都会有两只蝴蝶在这里,她便年年桃花盛开时都来此看着蝴蝶在花间飞。纵然她知道她看到的并不是那一年的那两只,可还是看着看着就会笑。

    终于有一年,有两只蝴蝶缠绵中向北而飞。那天之后,她在微风中向北而去。

    她不再等了,而是去那茫茫人海中寻找。

    黄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找到了那个隐居于一个小地方的他。

    秦负楼永远忘不掉那个颠沛流离许久,变得清瘦无比的女孩在见到他之后,在他愣住后又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时,那手足无措又一脸甜蜜的享受着苦尽甘来的喜悦的样子。

    他抱着她,哽咽着道歉,在她耳畔轻声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再也不会了!”

    然而有一年春,她在他的怀里睡去了,就再也没有睁开过。

    那次秦负楼哭了,哭的撕心裂肺。那曾经流出的泪,似乎穿越了时间之隔,再一次流出他的眼眶,映着那些往事旧梦,滴落进那酒杯里。

    “滴”的一声,酒杯里的图像荡漾,那些记忆如同梦境,如同那几年凋零的桃花,一同如镜破碎。

    当酒水重新归于平静,秦负楼只看见了那张苍老的脸上泪痕交错。

    一杯酒,勾起那些潜藏在脑海里的回忆,这些年里秦家三个男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有关于家里怎么没有女主人这个问题,然而一想起,却恨这酒还不够烈,不能让他大醉一场。如果可以,他宁愿当初相遇不相知,相识不如相忘。

    “她那天偷偷溜走了,我就去追她。你能想象到一个女孩儿,连那片桃花林都没有踏出过一步的女孩儿竟然独自一人爬山涉水就为了找你,这期间到底受了多少苦吗?你知道吗?!”老板,或者说当年桃花坞里经常跟在女孩儿背后的那个叫做李默星的男孩儿,在这一刻咆哮着,额头青筋猛跳。

    秦负楼紧咬着牙关,她在那些年里受了什么苦,他的确不知道。可他知道她就是因为那些年寻找自己的过程中身子骨垮了下来,在找到他之后她就已经虚弱的不成样子了,如今他除了悔,还能做什么?时间总是向前流的,少年再不复,佳人已作土。

    “你以为你封了你秦家人的根骨就与江湖无关了?就能弥补对我姐的伤害了?你是个江湖人,当初是,就永远是!你再怎么隐藏还是逃不掉江湖事,你教给我的武功,我悉数废掉,因为那是我欠你的。可是我姐呢?你能还给我吗?”李默星声音嘶哑,眼圈红通通一片。他没有大声去喊,在这一刻他就只是像个小孩子,就好像姐姐被大人关了禁闭,他在大人面前苦苦哀求能不能放姐姐出来陪他玩,以后好好的。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一句从嗓子里挤出来的三个字,显得那么苦涩与无奈。

    “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说给眼前这个人,说给曾经的那个人。

    “你滚!”李默星捏着拳头,眼神凌厉地看着秦负楼。

    “我不管你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你生也好死也罢,我不想再看见你。你活着,我眼不见为净。你死了,也好,下去陪她,别再让她等着了。”

    秦负楼听着,苦涩一笑。他第二次来这家店里,也是最后一次。

    他走了。

    李默星失神望着桌上的酒,呢喃道:“姐,你再等等。”

    以后几天,早餐店关了门。这可乐坏了店离这里不远的四奶奶。本来小区附近属李默星家的早餐店口碑最好,四奶奶有心插手早餐却总被这家店挡着,这下好了,早餐店关门不到一天,当天晚上四奶奶就把早餐的套餐推了出来,可怜本来是中晚忙碌的白鸿白九一下子一日三餐都没了空闲时间。

    时间推移,广场上的工程收尾了。

    这天晚上秦负楼把小区的老头们都喊到了一起,新修的广场上站着数十个老头子。

    “今个儿跟大家说个事,都听一听。”秦负楼站在人群前,面向大家。

    大家都沉默不语,疑惑的看着他。

    “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以咱们小区太极协会会长的身份和大家说话了。今天之后,会长的位置就交给老二了,大家有什么问题就都找他吧,晨练与晚练都由他代替我领队了。”

    秦负楼话刚说完,老人们一下子乱作一团,都不明白秦负楼怎么突然就要退位了。而被提起的老二李仙阳也是一脸震惊,显然秦负楼之前没有通知过他。

    “老秦,我……”

    “不用说了,就这么决定了!”秦负楼不等李仙阳和一众老人说话,拿起手中的太极剑,继续说道:“又不是以后不和你们一起练了,只是这会长当的久了,身板儿不如以前硬朗了。”

    大家听后,不再说什么,但听到秦负楼说身体不如以前后都关心的问候,嘘寒问暖。

    秦负楼心头一暖,眼眶不自觉间竟然红了。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不能露出异样,强忍着自己的感情换成了笑容,晃着手中的剑,朗声道:“来来来,都把剑拿起来。我家那臭小子说是要和咱们比一比。”

    “比就比!还怕她们那群老娘们?”老四李星翰随声附和,不过很快老二李仙阳就开始拆台道:“你可拉倒吧,老四。你看见你媳妇敢动个试试?”

    李星翰旋即悻悻然,神色尴尬满脸通红又没有底气去反驳。众人中顿时哄笑一片,好不热闹。

    不多时,秦忠国领着一群老太太自广场之东信步而来。

    一群老太太容光焕发,步履间从容不迫不失王霸之气!

    老头们都不由被她们的气场影响,皆眯起了眼。但他们却并未怯场,而是拿起手中秦负楼给他们换新了的太极剑,一字排开,秦负楼居中,领先一步走在前方。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对于这群居住在这个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们,他们的江湖,就是这个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广场。

    他们的武器就是把把太极剑,把把红花扇。

    广场之争,必然不会是持剑相杀,而是有他们的江湖规矩。

    不吵不骂不许咬耳朵,更不许损人家孙子期末考了个倒数第一,也不许拿谁家孩子到现在还单着的事说,当然,如果要是想要给安排个相亲什么的另算。

    其余的,以舞代武。技高者胜,气势者胜。

    这场对决最终以秦负楼一方胜出结尾,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次领导这个团队,所以人人都很努力。

    已是深夜,秦负楼与秦忠国并肩而行,在路灯那微弱的灯光中回家,和往常一样,父子俩一语不发。

    忽然秦负楼停下了,秦忠国回头看他,他站在灯光以外,看不清脸上神情,只看见冬日寒风中有白色气体从那黑暗中出现又恍然间支离破碎。

    “以后那片广场,我不会去了。”黑暗中秦负楼说道。

    秦忠国蹙起眉头,问道:“怎么了,赢了我就不去了?”

    “不是。”秦负楼声音虚弱,但是秦忠国没有听出来,不过他还是感觉到秦负楼有些不太对劲。

    “当年的事,是我错了。”秦负楼又道。

    “不是说好了不提的吗?”秦忠国虽然语气平淡,但他知道,他不过是故作平静,忽然间加快了的呼吸已经出卖了他自己。

    “这些年因为那件事,你没有叫过我一声爸,我不怪你,我也知道你虽然不说什么,但一直都在怪我。”

    “别说了,回家吧,天冷。”秦忠国身体紧绷,又是一松,平淡道,然后他不去看身后如何,转身离去。

    但身后没有回应,他只听到扑通的一声,等到他回头时,才看见那个老人倒在了灯光下,那一刻,他才明白什么叫做世界在一瞬间轰然崩塌。

    医院的走廊里灯光昏暗,似乎嫌弃这医院内阴郁的氛围,偶尔还会不悦的闪烁一下。

    秦忠国坐在椅子上心乱如麻,这是他第二次体会到这种感觉,第一次,是他最爱的女人离开的时候,这一次,是秦负楼在里面生死不知。

    医生从房间中出来,看了他一眼,惋惜道:“你进去看看吧,他的时间不多了。”

    这句平淡的话却成了世上最诛心的话语,秦忠国发疯似的冲进了房间中,看到了那张普普通通的病床上,躺着一位普普通通的老人。但就是这个老人,却一手抚养他长大成人。

    秦忠国走到床前,握住了秦负楼干瘪的手。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前段时间不还是好好的吗?”

    秦负楼半睁着眼,目光从天花板上移开,落到那张与自己长相相似但布满了泪痕的脸上。

    他抽出手放在秦忠国的脸上,微笑道:“从第一次看见你这张小脸儿,我就喜欢的不得了。当时我对着她说‘你看这个臭小子,像不像我?’她只是虚弱的点了点头。后来她走了,我就只剩下你了。那个小脸蛋儿变大了,变得越来越像我,我瞧着就喜欢。我还记得那个小屁孩儿围着我叫我一声‘爸’,别提我有多开心了,只可惜那时她便听不到了。后来你认识了她,我反对,是我不对,如果不是我,她也不会走……咱们秦家也就不会只有咱们爷仨了,忠国。”

    “我在!”秦忠国双手放在那摸着自己脸的手上,轻声回应。

    “对不起了,你别怪……别怪……咳咳,咳咳咳……”秦负楼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秦忠国急忙道:“别再说了,你好好歇着,留给以后再说吧。”

    “没有以后了,我要下去陪她了。可惜临走前,小家伙儿不在,没看见他。”

    “我这就给秦俭打电话让他回来,老家伙,你给我撑住了,我不许你死!”秦忠国怒吼,手忙脚乱地翻着身上的衣兜,却发现他没有带手机。

    “不用了,他要在江湖上走走,就让他走吧!以前是我太固执,小家伙儿要闯荡,就不能让他有所牵挂,你也…也该去把她…找回来了……爸走了,去陪她。”

    秦负楼越发虚弱,声音渐渐不闻,缓缓闭上了双眼。

    “老家伙,老家伙……”秦忠国轻声呼唤,他已经感觉到双手间的那只手正欲垂下。

    “爸,你醒醒啊,我不怪你了,我早就不怪你了,你能不能醒醒啊……”秦忠国死死扣住那只手,失声痛哭,将头埋在秦负楼的胸口,就像小时候那样依偎在父亲怀里。

    “你刚才叫我什么?”忽然秦忠国恍惚间听到了秦负楼的声音,他以为是幻听,心中痛苦更甚,嘶哑说道:“爸,你安心去吧!”

    “爸还没死呢。”那声音又无力的响起。

    “嗯?”秦忠国抬头,却见秦负楼正勉强地睁开眼睛,看着他。

    “死在医院太没意思了,换个地方吧。”秦负楼望着他,费力挤出一丝微笑。

    那一晚秦负楼让秦忠国睡去,秦忠国说什么也不愿睡去,他怕一睁眼,就再也见不到他。

    秦负楼只是笑笑,让秦忠国喊来了医生给自己做个检查,医生只说今晚无恙,可是秦忠国仍不放心。

    最终秦忠国还是睡过去了,他只记得秦负楼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第二天阳光洒落在秦忠国的脸上,他梦中有感,突然惊醒,匆忙四望。

    “在找什么呢?”

    直到听到那最熟悉不过的声音他才平静下来,发现秦负楼面色疲惫,苍白如纸。

    秦忠国不由自主地又流下了眼泪。

    “记得你小时候就这样,一醒来就会找我。”秦负楼怀念道。

    秦忠国只是看着他,才发现原来这些年他都不曾仔细地看过那张脸,为什么自己这些年就忽略了那张日渐苍老的脸庞曾经看上去那么亲切?

    “我应该还能撑到日落。”秦负楼望着窗外的太阳,轻叹一声。

    这一天日落之前,有一个挺拔的中年男子搀扶着一位佝偻的老人缓步登山。

    老人坚持着要自己走上去,他叫秦负楼,陈氏太极剑法继承者,陈氏太极外姓弟子,也是唯一一个外姓传人,陈氏太极最后一人。

    他曾在护国战中立下赫赫战功,却声名不显,在胜利之后选择了离开。

    他有自己的骄傲,年少如此,到老也如此。所以他不会甘愿在医院那种地方默默死去,所以他会坚持着自己登山。

    终于在日落时分,他来到了山巅,盘坐在悬崖边,目光所及,是被暮色染红翻滚在山间的云海,是被阳光照耀那一片金色的河山,是曾经那个少年的他,是那个离开的她。

    秦忠国就站在他的身后,凝望着那个老人。

    秦负楼深呼吸,金色的暮光投落到他的脸上,身上,化作淡淡的金色光辉。他的脸色终于不再显得那么苍白可怖,隐约间又见曾经少年。

    这座山远离那个他居住了大半辈子的小城,矗立群山间。

    静观世事沉浮,静听山间风言。

    这寒冬,有寒风掠山巅。

    山之远方,那轮红日沉入大地;群山之间,山风呼啸;山之巅,老人含笑闭目。

    临终前他曾开口说话,唯有那山间清风聆听。

    那年春暖花开,她伴着初开的桃花离开了;这年日落西沉,他随着寒冷的山风闭目了。

    秦忠国知道他去了,走到他身边坐下,将头依靠在他的左肩,一如当年。

    ……

    来年春。

    在一处青山之间,有一处桃花林,桃花开的正盛,花间有一只蝴蝶停留,忽然有阵迟来的北风吹过,那只蝴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忽然振翅而飞,伴随那道北风而来的是一只色彩斑斓的雄蝶。

    两只蝴蝶相遇,相互在风中飞舞,最后缠绵而去。它们绕过花前,它们经过花下那个独坐重回故地的老人,它们飞过溪涧,它们越过山间……

    山风在桃花间轻吟,似说出那句:“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