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落下去，肖宸宇便立时明白了她今日究竟所来为何。
她并不是觉得自己中了毒，委屈极了，跑到东暖阁哭诉，要他替她查明真相那么简单。
更不是仗着自己在病中，到东暖阁来撒个娇，博他怜悯的。
她是为了皇后而来。
淑妃出事后，皇后的确下个严令，不许宫中再见到这些脏东西，这些他全都知道，所以如今董妃她们被人投毒，这毒从何来，便显得可疑。
偏偏前些日子，又只有皇后在朝阳宫中日日制药，且制的还有毒。
肖宸宇心里再清楚不过，皇后是压根儿就不屑于拿这样的手段来争宠，且她也不会糊涂至此，一面禁了宫中的毒，一面自己制毒去害人。
这里头，恐怕又是个一石二鸟的栽赃嫁祸之计。
但董妃素来性子就这样，又极容易被人误导利用，所以才会在第一时间跑到东暖阁来，对皇后做无声的控诉。
肖宸宇揉了揉眉心：“你的意思，朕明白，只是董妃，你要知道，皇后是六宫之主，她并没有必要下毒害你，害和嫔，甚至是害宜才人。这次的事情，朕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叫你放心，但你也不能平白无故的指控皇后，知道吗？”
董妃自然是不服气的，果然如灵心所说的一般无二，他处处维护皇后，竟一点儿也不藏着掖着，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说先把朝阳宫中皇后制的那些药全都封起来，交由太医院一一查验，反倒坐在东暖阁中，像是无事发生一般，警告她不要平白的指控皇后有罪。
她一时气不过，便又剧烈的咳嗽起来，险些一口气倒不过来，晕死过去。
灵心忙给她拍着背顺气，又倒了水来给她。
肖宸宇见状，自然也是心疼她的，可是她冲着皇后而来，他又实在不好向着她说话。
董妃那股子劲儿过去，略想了想，索性从禅椅上起了身，扑通一声跪下去：“皇后娘娘是中宫不假，可是这宫里面，如今能轻而易举得了毒药的，也只有皇后娘娘。她是精通医理的，这一点，您早就知道，臣妾也承认，如果不是皇后娘娘来得及时，发现臣妾的症状是中毒，也许臣妾已经没命了。可是皇上，人心隔肚皮，没有人知道皇后娘娘为什么就来的那么巧，为什么就能一眼看穿臣妾的症状是中毒——”
她拖长了音，眼角有泪珠滑落，一抬头，满脸凄切的望向肖宸宇：“皇上爱重皇后娘娘，可臣妾与和嫔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臣妾真是怕极了。”
肖宸宇叫她吵嚷的一阵头疼，有心替苏菱悦辩解，可又真不知道说什么她才能够听得进去。
偏巧这时候福生从外头进了门，端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翼翼。
肖宸宇眼角的余光扫过他，咦了声：“做什么？”
福生又咽口水，显得有些为难，可肖宸宇的目光定格在他身上，他犹豫了半天，才支支吾吾的回话：“外头董少将军来了，要求见您。”
来的这么快——
肖宸宇当即呼吸一滞，猛地转过脸儿来，冰冷的目光便扫向了董妃。
她向宫外传递消息！
这宫里头，有董家安插的眼线！
他是天子，眼里最容不得沙，可是董家兄妹，在他眼皮子底下……
肖宸宇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和董集毕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董妃如今又的确是中了毒不假，这时候发脾气，要治罪，不是时候，且他也没法子治董家的罪，朝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倚仗董家。
但是肖宸宇心里也很清楚，董家也正是因为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知道他需要倚仗他们，才敢这样肆无忌惮的宫里面安插眼线。
他下了罗汉床，几步至于董妃面前去，强压下心头怒火，亲自扶了董妃起身来，才又打发福生：“叫他进来。”
董妃嘴角抽动，一时有话想说，肖宸宇却拦了她的话头：“也听听你哥哥怎么说，你既把他找来了，总要叫他也说说话，不见得什么话都是你说了，那还叫他来做什么呢？”
董妃瞳孔一缩：“皇上……”
肖宸宇噙着笑把她安置回禅椅上，背着手，再没多看她一眼。
董妃心中惶惶然，实在难安，一直到董集进了门，她眼巴巴的望向自家兄长，见董集也是第一时间把目光投向她，她朝着董集一撇嘴，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董集心中便明白了。
肖宸宇是人中龙凤，哪里会不知道，是他们董家在宫里安排了人，今天的事情，才会知道得这么快。
最初的时候，他并不赞同爹的做法，他知道肖宸宇心里最看重的是什么，也知道肖宸宇一定会尽全力护着琳琅周全，根本就不需要爹多此一举，在宫里安插眼线，一旦给肖宸宇发现了，弄得彼此尴尬难堪。
可是他劝根本就没用，爹就是放心不下琳琅孤身一人在这深宫之中。
今日得了宫里送出来的消息，他也大吃了一惊，怎么好端端的就中了毒，偏巧爹又到京郊军营去练兵，不在府中，他思忖再三，决定立即入宫。
虽然知道一定会惊动了肖宸宇，但也不得不来。
这会儿一进门，见了自家妹妹的神色和眼神，便全都明白了。
董集三两步上前去，把朝服下摆处一撩，跪了下去，又叩首拜礼：“臣等有罪，实不该在宫中安插眼线，还请皇上恕罪。”
肖宸宇本有一腔怒火，可面对这样的董集，他又突然泄了气。
怪他们什么呢？
当初让董妃进宫，也是他为了权衡二字，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他看得分明，董妃对他是有感情的，可不管怎么说，当初他也算是为自己的一己私利而已。
人家放心不下女儿，放心不下妹妹，安插了眼线，是为了护着孩子的周全。
多少年了，董家从没有动用过宫中眼线，探听不该探听的消息，也是直到今日，董妃莫名其妙的中毒，才惊动了他们。
说起来，多多少少，也算是事出有因了。
肖宸宇深吸口气：“你起来吧。”
他一面说着，又往罗汉床的方向踱步过去：“刚明白过来这件事，朕心中震怒，但仔细想想……算了，横竖你们自己都有分寸，在这件事上，朕就不追究了。”
董集长松了口气，站起身来，自然又谢了他一番大度的恩典一类的，才又往董妃身侧过去几步：“娘娘可还安好吗？”
董妃抹了抹眼角，抿唇点头：“只是方才与皇上说起皇后娘娘……”
肖宸宇眉心一拢，扬声叫福生，顺带着就打断了董妃的话。
福生猫着腰踱步上前，叫了声主子，便不再开口，只等着肖宸宇吩咐后话。
董集侧目看过去，只是见肖宸宇面不改色的吩咐着：“你去一趟和嫔宫里，皇后不是带了白子文到和嫔宫里去诊治吗？这会儿人应该还在，你亲自去，也别说是什么事儿，叫皇后到东暖阁来，有什么话，当面说开了。”
福生一抬眼扫过去，果然瞧见了肖宸宇递过来的眼色，当下便心中有数，欸的一声应下来，便匆匆退出了东暖阁外不提。
董妃不满，待要再开口，董集不动声色的按住她：“此事是和皇后娘娘有关吗？”
肖宸宇似笑非笑的扬唇：“你真的一点儿也不知道？”
董集叫他倒噎了一回，面上便有些讪讪的：“宫里的事情，臣的确不知道，今天的事儿，递出去的消息，也说的并不怎么详尽，臣只知道，皇后娘娘曾在朝阳宫中制药，但跟今次董妃娘娘中毒一事是否有关，臣无从得知。”
肖宸宇哦了一嗓子，就把他这话接了过去：“董妃是说，皇后身上有嫌疑，且只有皇后嫌疑最大，毕竟如今这宫里，能轻而易举得了毒药，且又精通医术的，也只有皇后，就连皇后今日及时发现董妃中毒，又尽心为她医治，叫她能保全性命，也不过是人心隔肚皮，还不知道皇后憋着使什么阴损的法子呢。”
他这话其实不过将董妃先前所说，复述给董集听，只是说起来，带了些阴阳怪气的意味在里头。
董集一听，心头便是一颤。
肖宸宇对皇后的紧张，上次他是亲眼所见的，西北军中出了那么大的事儿，肖宸宇都等不及认认真真的同他商议，生怕皇后在宫里出了什么事儿，又或是叫太后拿住了，忙着就赶回了宫里来。
如今琳琅出了事儿，按着她的性子，怀疑皇后是肯定的，说出的话不中听也是肯定的，其实肖宸宇知道琳琅的心性，她并不是有意要指责皇后，或是非要皇后为此事赔罪，她只是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罢了，但是这会儿自己进了东暖阁，肖宸宇一面说着不生气，一面却又这样子阴阳怪气的……
董集抱拳，拱手礼下去：“董妃娘娘尚在病中，一时言辞无状，冲撞了皇后娘娘，还请皇上千万不要见怪。”
董妃一见他赔罪，自然更是满心的不痛快，当下叫出声来：“哥哥！”
董集一合眼，真是把她给宠坏了，肖宸宇明摆着要生气的样儿，她还是不知收敛。
肖宸宇倒是把唇角的弧度敛去了：“她是无心的，朕明白，你也未必就认准了是皇后所为，朕也知道，但是董集，这是宫里，一句话，能叫一个人生，也能叫一个人死，这道理，你们要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明白呢？”
他说你们，其实是连他一并责怪了。
董集一时有些哑口无言，的确是他们董家教女不善，才纵的琳琅这般恣意妄为，遇上什么事儿都信口胡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