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吴质坐在相府后院堂内时,他还有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
颜府君不仅召其来见,而且还是设下私宴款待他。
虽然他隐约猜到自己是沾了颜斐的光,但仍觉面上有光,激动得很。
这可是二千石国相,鼎鼎大名的讨逆将军啊,以往在老家一个县掾都嚣张得鼻孔朝天,想要见一个二百石以上的长吏更是难比登天,今天自己也算是见上了此等大人物。
更何况,颜府君虽然看上去十分有威严,但待人极为和善,甫一见面便关心他们路上走了许久有否疲累,更言到了常山便如到了家中一般,遇上什么问题尽可以向他提,郡中都会给予必要的帮助。
吴质正胡思乱想间,只听颜良道:“季重,为何不食,可是我常山的食物不对胃口?”
吴质忙拱手答道:“非也非也,府君赐食十分精美,只是在下听府君说话听得入神,故而忘记了动箸。”
颜良哈哈一笑道:“季重说的是,那我等就先吃饭,吃完之后再慢慢叙谈。”
既然颜良如此说了,座中几人就安心用餐,不再言语,一餐饭用完后,仆厮上前收走餐盘,又端上了一杯清水。
颜良喝了口水润润喉道:“诸君不远千里来我常山,当各有所求,不妨说来一听。”
吴质见颜良的目光先看向了自己,便拱手答道:“在下虽为文将军征募,然在济阴之时便久仰府君高名,愿投身府君幕下甘为驱策。”
颜良点了点头道:“季重既有仕进之心,我常山天地广阔,正缺有为良才,不知季重擅长何事,欲谋何职?”
吴质在来的路上也对常山军政两方的体制有过一定了解,但对于究竟是走政事一途还是军事一途难以取舍,如今被问起,只说道:“在下略通经籍,亦涉猎兵书,一切但凭府君安排。”
颜良拈了拈胡须道:“若是季重受得了军旅之苦,我军中倒缺不少军谋,不知季重可愿为之?”
吴质心想果然还是从军,虽然从军有风险,但军功亦比从政好得,况且讨逆将军屡战屡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吴质当下立刻避席而出拜道:“在下谨遵将军之令。”
颜良笑了笑,心道这是个知情识趣的,他又看向了从进来后就少言寡语的刘桢,问道:“公幹,听闻你此来是为了求学?”
刘桢拱手道:“回府君,在下正是前来六山学院进学,欲拜在子明公门下。”
颜良道:“听闻公幹八岁便通《论语》与《诗》?”
刘桢道:“不敢言通,当时小子年少无知,略会些许便骄傲自满,直到长大之后,才发现天下博学之士车载斗量,桢这些学问实在无足道哉!”
颜良笑道:“昭先言公幹不言则罢,每言必有高论,果然不假。”
颜良又问道:“公幹出身宁阳,不知与故北新城长曼山公有何瓜葛?”
刘桢奇道:“正是在下大父,不知府君为何有此一问?”
颜良道:“那却是巧了,早些年我曾途径北新城,见一处学舍精良,且门前刊石刻碑,便上前一观。碑文上书有汝祖曼山公当年在博陵北新城为长,曾大作讲舍,延聚生徒数百人,使当地文教大兴之事迹。”
“此事虽已愈数十年,然讲舍犹存,乡人皆称之为刘公舍,公幹有暇可前往一观。”
刘桢没想到自己祖父在冀州还留有如此事迹,不由拜谢道:“多谢府君提点,桢自当往北新城一行,缅怀先大父之伟绩。”
颜良赞道:“曼山公才高德彰,公幹亦博学高才,可谓是家学渊源,名不虚传也!不知公幹可愿在学业之余,在常山兼上一份差事?”
在家乡之时,郡县中都曾征辟过刘桢,不过刘桢却以世道繁乱一一婉拒,此刻颜良出言招揽,他本意是不愿依从,面色上便现出了迟疑之色。
颜良好似看出他的犹豫,说道:“公幹毋须担心,我无意于让你耽于俗物,而是如今常山各县乡均恢复县校乡庠,然讲习却并不太够,故而欲使六山学院师生闲暇之余,去各地学校兼任讲习。”
“但凡愿意兼任讲习者,均署为郡县文学掾。当然,若需上表朝廷,布告百姓时,文学掾也有代为拟文之责。”
刘桢见颜良都如此说了,哪里还好意思拒绝,便道:“在下听凭府君安排。”
颜良心里偷偷一笑,既然入了我毂中,断没有让你跑掉的道理。
颜良又看向了颜斐,问道:“文林,那你呢?”
颜斐自拜见颜良之后对答一直十分得体,因着同宗的关系,说话也比较随意,此刻答道:“晚辈北上之前,家大父与家父俱吩咐晚辈,言府君文韬武略智勇双全,让晚辈多多请益,又嘱咐到子明公乃有道儒者,让晚辈一定要珍惜机会,仔细就学。”
颜良道:“既然你已经到过下曲阳,拜访过我仲兄,交换了宗谱,你也算是我宗族子弟,我便不客气称你一声贤侄了。”
颜斐道:“愚侄自是求之不得,家父行前又得知族叔新婚,虽未能当时拜贺,然亦让小侄备了一份薄礼,还请族叔笑纳。”说罢便奉上了一个锦盒。
颜良哈哈一笑道:“族兄客套了,都过去一个多月了,还劳你们惦记。来人,把宓娘唤来,见一见我同宗族侄。”
甄宓原本正在自己屋中做女红,得了仆役知会后匆匆来到堂上。
颜良着甄宓坐在自己身侧,介绍道:“此便是汝婶甄氏。宓娘,此为济北一支的晚辈颜斐,奉其家中长辈之命来给我们送新婚贺仪,你且收好了。”
甄宓微微欠身道:“见过斐郎君。”
颜斐则郑重一拜道:“斐见过叔婶。”
当甄宓步入堂内时,颜斐、吴质等人都下意识地低下头,目光不敢平视,但仅是短暂一瞥,亦觉得府君之妻艳光四射,容姿之美不可方物。
然亦有例外,书呆子刘桢不知为何,竟然呆呆地看着前方,并未低头回避。
甄宓见状微微皱眉,心想此人怎如此不识礼数。
颜良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不免朝刘桢望去。
吴质心思玲珑,见气氛突然有些凝滞,悄悄抬眼打量,发现主座上颜良的目光望向他下首的刘桢,他又转头看去,发现刘桢双眼定定地看着前方,居然没和他们一样低头回避。
吴质忙低声提醒道:“公幹,公幹,莫要失礼。”
刘桢却并非存心失礼,而是脑袋里正回思先前所看的《左氏传》里《闵公二年》中晋大父里克劝太子申生的一句话“告之以临民,教之以军旅,不共是惧,何故废乎?且子惧不孝,无惧弗得立,修己而不责人,则免于难。”
申生听从了里克的劝告,做到了“修己而不责人”,安心去进攻东山,随后又祀母齐姜于曲沃,然最终亦遭陷害未能善终。
里克当时劝太子申生的时候虽然立意是好的,然故意隐瞒了晋献公的那句话“寡人有子,未知其谁立焉。”让太子申生一味修持本身,而放松了警惕忽略了防备,究竟是害他还是帮他呢?
书呆子就是书呆子,随时随地会走神,恍然不知堂内多了一个人。
被吴质连着喊了两三下,刘桢才反应过来,有些不解地看向吴质。
吴质急着对他使眼色,他才看到堂内好似多了一个女子,见吴质与颜斐俱是俯首姿态,才醒悟大约是怎生回事,也忙低下头来。
颜良把这一幕看在眼里,他先前就发现刘桢虽然双目平视,但脸上神情自若,并未流露出某些好色之人的猥琐姿态,然后又看到吴质唤了几回才把刘桢叫醒,想来是别有缘由。
他突然又想到了曾经看书时看到的一则趣闻,乃是魏太子曹丕宴请府中文学之士,使甄夫人出拜,坐者皆伏,而桢独平视如故。曹操派去的人看到这一幕后报知曹操,曹操以为刘桢不敬,乃收之于狱中。
当时颜立善还笑话曹操父子,儿子既然请妻子出来见客,而老子还不让客人看了,看了还要下狱,未免太也小气且小题大做。
而今天偏偏就巧了,自己召甄宓出来见族侄颜斐,恰恰也碰到了刘桢发呆。
颜良不免心中好笑,但他心胸大肚,媳妇被人看两眼就看两眼,又能咋地,也不想因为此事尴尬,便问道:“公幹,方才见你出神,不知因何事由?”
刘桢揖礼道:“在下前些时日从文林处借得《左氏春秋》一观,方才正在想其中一句话,因而出神。”
“噢?是哪句话?”
“修己而不责人,则免于难。”
颜良自然也是读过《左传》的,知道此话与晋太子申生有关,问道:“嗯,公幹对此言何解?”
刘桢答道:“在下以为,修己而不责人,诚然为君子所为,然未必能免于难,申生便为前例。”
颜良拊掌道:“说得好,申生淳淳君子,虽无害人之心,然无防人之念,遂不得善终。依我之言,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便如今上,在重归雒阳时便少了些许防人之心,致使如今坐困许县,政令皆出曹逆之门,公卿但拱手,天子唯盖印,君之不君,臣之不臣也!”
这年头在河北地界上,黑曹老板便是政治正确,颜良也不免在言语里狠狠鄙视一番。
刘桢是东平人,如今家乡还在朝廷治下,受曹操节制,当然对颜良的吐槽没太多认同感,闻言只是默然。
倒是吴质早已经把屁股坐到了河北,坐到了颇为赏识他的颜府君下面,说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府君此言实是贴切,如今满朝公卿虚设,朝纲败坏,幸得有袁公,有明府这般的忠臣良将,才勉强制约了乱臣贼子的妄念。”
颜良对吴质的大表忠心颇为称许,又感叹道:“这争权夺利之事,不提也罢,只是苦了天下苍生啊!”
颜斐闻言也附和道:“族叔所言甚是,便想卢县一地,因先前那场战事,便有无数田地为人马践踏,许多百姓流离失所,若战事迁延不断,还不知会是如何情形。”
颜良不想在这种沉重的话题上多谈,说道:“今日诸君前来,不提这些煞风景之事,我只知,如今常山在我治下,我定会使常山一地百姓富足安康,毋使百姓流离失所,困苦疲敝。诸君若有心,亦可助我一臂之力也!”
吴质闻言最是积极,当先表态道:“下走甘为明府驱策。”
颜斐亦答道:“愚侄愿献微末之力。”
见同行二人都表了态,刘桢就比较尴尬,只得也答道:“在下自当为常山教化之事尽心。”
颜良把三人的姿态看在眼中,哈哈大笑道:“有诸君之助,吾事济也!”
“说道常山教化,子明公如今已到元氏,不日即将与我同至六山学院宣布学院正式建成,届时诸君也随我同行,正好将诸君引介于子明公及众贤达面前。”
闻听此言,倒是先前最不积极的刘桢率先答道:“桢等自当随府君前往拜谒诸位贤达。”
之后又说了会儿闲话,勉励了众人几句之后,才结束了这场相府私宴。
三人告辞离去后,甄宓对颜良撒娇道:“夫君,方才那人好生无礼,竟直盯着人看。”
颜良笑道:“那当然是细君太过美貌,使人惊为天人,不免瞠目结舌尔!”
甄宓佯嗔道:“哪有这般取笑妾身的。”
颜良把甄宓搂入怀中,温言道:“那刘桢谦谦君子,虽不避视,然目光清澈,当非是有意失礼也,细君莫要在意。”
甄宓也不过是随口发发牢骚,被颜良这么一哄早就没了脾气,只软糯地轻轻嗯了一声。
颜良却在想:“这建安七子中的人物,果然有点小个性,而那个吴质或许是出身低,显得就太过上进了些,倒是便宜侄儿颜斐言辞举止得体,值得培养一番。”
想到了建安七子,他又想道:“王粲那小儿眼下在荆州,却不知颜益此行可顺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