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穿越小说 > 锦衣柱国 > 第三章 子袭父职
    跳井当然是气话,袁彬从出生到如今的这十九年,被王素素欺负得生不如死,忍辱偷生到这般地步还能厚着脸皮活下去,可见他的心理素质是非常强大的,绝不会轻易寻短见。

    像甩一坨鼻涕似的甩开铁符的苦苦哀求,袁彬独自回到家,神情悲壮,面容刚毅,能与之媲美者唯有当年易水河边一去不回的荆轲了。

    正东坊位于京师东城,它属于京师的贫民区,非常的破落,那里居住的全是京师最贫穷的人群,权贵们向来不会踏足于此,就连有钱却没地位的商贾也绕着道走。

    正东坊的街道很脏乱,狭窄坎坷的小道上不时能看见骡马和骆驼的粪便,街道上充斥着奇臭的味道,一排排低矮的屋子无规则地挤在街道两旁,经常能听到屋子里男人打婆娘,婆娘打孩子的哭闹声,喝骂声,到了晚上,时常有烂醉如泥的醉汉不省人事躺在街中,被巡城的兵马司官兵拖走,至于贫民区里的赌档,酒肆,半掩门暗娼等等,更是比比皆是。

    这里,是好人的禁区,是恶人的天堂。袁彬和铁符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凡事都有个对比,相比之下,袁彬和铁符算是这片贫民区里比较殷实的人家,这里所谓“殷实”的概念,是大多数时候不饿肚子,不为三餐发愁。

    祖宗保佑,二人的父亲出身尚可,袁彬的父亲袁忠,铁符的父亲铁雄都是锦衣卫出身,袁忠年轻时颇为显赫,他是大明建文皇帝身边的近侍,按说应该一路平步青云,可惜的是,建文皇帝的叔叔朱棣发起了靖难之役,建文皇帝被推下了皇帝宝座不知所踪,朱棣取而代之。作为建文皇帝身边的近侍,袁忠的结局自然好不到哪里去,靖难之役后,袁忠先是被拿入大牢待审,后来朱棣登基,大赦天下,袁忠并非建文一朝的重要人物,也在被赦免之列。

    再后来,朱棣驾崩,仁宗即位,袁忠被恢复了锦衣校尉的身份,被安置在南衙,这个时期锦衣卫南衙的职权不仅是针对锦衣卫内部的刑讯处置,其实大部分都是一些失宠失势的人的集中地,也就是俗称的养老院,袁忠这个锦衣校尉并没有太多差事,就这么白领着南衙每月八钱银子的俸禄,庸庸碌碌干到了如今的正统七年。

    至于铁符的老爹铁雄,说起来命运跟袁忠差不多,不同的是,铁雄没当过建文皇帝的近侍,所以靖难之役后锦衣卫内部大规模清洗任免时,铁雄没遭太多的罪,跟大部分平凡庸碌的锦衣卫一样,先被审查,发现三代清白,没有恶迹,更谈不上建文皇帝忠心的臣子,于是轻飘飘的放过。这些年过来,既没有罢免,也没有升官,铁雄的人生大抵可以用两个字概括,——“咸鱼”。

    历任四代帝王,袁忠和铁雄也从当年的风华少年,变成了今日的迟暮老年,如今已是正统七年,两位父亲已然五十多岁,在这个平均寿命不高的年代,他们算是垂垂老矣了。

    袁彬走到家门口,轻轻推开柴扉,像只觅食的猫儿般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袁家并不大,左右两间厢房,房屋的砖墙和屋顶有些破败,墙上布满了潮湿的青苔,已经有些年头了。与附近人家不同的是,袁家门前有一块两丈方圆的小院子,对于贫民区的人家来说,拥有一块独属的院子已然是十分奢侈的事了。

    袁家再怎么破落,终究也是吃皇粮的锦衣校尉,比寻常百姓人家还是强上许多的,以袁忠的身份,若去权贵衙门集中的京师内城,连给权贵官员们牵马坠镫的资格都不够,可是在这片社会最底层的贫民区里,袁忠的校尉身份对所有的贫困百姓来说就是一座无法攀越的高山,这也是袁彬和铁符从小在这片贫民区横行霸道无人敢惹的根本原因。

    老父袁忠半生坎坷,成亲也晚,守到云开月明时已是三十来岁了,这才匆忙寻了一户普通人家说了亲,娶了一位相貌和出身都很平凡的女子为妻。

    妻子是小户人家的闺女,虽不识字,却也贤良淑德,日子过得虽穷,可操持得有声有色,袁忠三十四岁时才有了儿子袁彬,算是老来得子,夫妻二人将袁彬宝贝得不行,可惜苦难的日子并没有结束,袁彬四岁时,京师爆发了瘟疫,父子二人身体好,母亲却不幸染上了,撑了十来天,终究没撑过去,撒手人寰,剩下袁忠父子二人相依为命。

    屋子很黑,袁彬知道老爹在家,只是心疼灯油钱,没舍得点灯。

    走进院子,袁彬发现老爹独自坐在门槛上,仰头望着天空的繁星,眼神里透出几许迷茫和孤独。

    “他在想什么呢?”袁彬暗暗思忖着。

    或许,他在追忆亡妻,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或许,他在忧思家国,为如今黑暗的时局烦扰担心,也或许,他在心里偷偷回忆当年追随建文皇帝的那段日子……

    人老了,总有许多事情值得追忆的,他们已没有了未来,却有着丰富的难忘的过去,他们已走过了人生最漫长的那一段路,于是回首成了他们最习惯的动作。

    见不争气的儿子终于回家了,袁忠回过神,脸上顿时布满了寒霜。

    “你还知道回来?不是说死给我看吗?怎么没死?”袁忠冷冷道。

    袁彬老老实实俯首帖耳状:“未在爹的膝前尽完孝,孩儿不能死。”

    袁忠冷笑:“不必了,老子明日便再娶一房婆娘,第一个儿子养废了,生第二个儿子约莫能好一些,至少不会气死我。”

    袁彬脸颊抽了抽。

    都说父子是前世的冤家,说这话的人一定挨了老爹不少毒打,否则不可能总结得如此精辟。

    “爹,咱们心平气和聊聊可好?”袁彬叹道。

    袁忠一怔,然后哼了一声,道:“好,聊吧,看你能说出啥道道儿来。”

    袁彬沉默片刻,缓缓道:“爹,孩儿文不成武未就,终日游手好闲,浪荡于市井,似孩儿这般不思进取的人,娶了王素素是耽误了她,对王家来说,是推闺女入火坑……”

    袁忠一脸认同地点头,父子二人的意见终于难得统一了一回。

    “没错,确实是推人家闺女入火坑,唉,那闺女啥都好,就是命不好,造孽啊……”袁忠一脸同情地叹道。

    袁彬咬牙:“…………”

    我谦虚几句你居然当真了,是亲生的吗?

    一肚子不爽,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袁彬顿了顿,继续道:“所以,爹,孩儿以为,这桩亲事还是暂且莫提为好,王总旗与爹是多年的交情,人家愿意嫁闺女是看得起咱家,可咱们不能顺杆子往上爬,传出去别人还以为爹趋炎附势攀高枝呢,背地里的闲话可不好听……”

    袁忠怒了:“放屁!谁趋炎附势了?老子跟王总旗是二十多年的袍泽,宣德元年,逆王朱高熙谋反,我和王兄还领着兄弟们一同杀敌过,彼此如兄弟般无间,谁敢说我趋炎附势?”

    袁彬苦笑道:“好,就算爹不介意别人怎么说,可你至少该为孩儿想想吧?您看,王素素自小便强势,孩儿从来都是被她欺负,小时候常被她揍得鼻青脸肿,现在您要我娶她,而我一没有武力,二没有官身,里里外外都被她压了一头,我堂堂男儿丈夫,一辈子活在婆娘的阴影里,您说,孩儿这辈子如何活?”

    袁忠忽然沉默了。

    这话是实话,老实说,王素素欺负自家和铁家的孩子,他亲眼见过许多次,这闺女样样都好,就是脾性不佳,若自己的儿子处处被她压了一头,这辈子怕还真是抬不起头,说来也是害了他。

    袁彬见老爹沉默下来,不由心喜,急忙打铁趁热。

    “爹,您看啊,孩儿这模样长得还算过得去,对吧?就算不娶王素素也不可能一辈子打光棍,爹且耐心容我几年,待孩儿稍微干出点功业,那时上门提亲的闺女怕是门槛都踏破,满京师的闺女随便我挑,何必非要娶一只母老虎回来当祖宗似的供着呢?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袁忠哼了哼,道:“你能干出啥功业?别告诉我你整天在正东坊这一片横行霸道就算功业了,亏得老子和铁符他爹是锦衣卫,所以兵马司的巡检们多少给几分薄面,不然以你和铁符这几年的德行,早被官兵收拾了。”

    袁彬啧了一声:“瞧不起孩儿不是?孩儿混迹正东坊这几年,多少有几分能耐的,我打算明日跟铁符一起去南边做点买卖,听说南方的淮盐吴盐在京师很抢手,京师的大户人家都用这东西蘸桔子,裹面团儿,洁牙什么的,爹是南镇抚司的锦衣校尉,找京师盐政司衙门讨几张盐引,孩儿这么一来回,少说上百两银子进账,咱家可就发啦……”

    袁忠冷笑:“不知深浅的东西!你以为从南到北贩盐这么容易?你以为有盐引就够了?你知不知道沿途千多里地,一路上有多少土匪强梁等着劫你?你知不知道这些年贩盐的商贾们有多少人死在强盗的刀下?甚至连官府的官兵们穷极了也会暗中干上一票,就凭你和铁符俩人敢贩盐,长一百颗脑袋都不够人砍的。”

    袁彬怔忪片刻,神色渐渐颓然:“世道太黑了……孩儿再想想别的办法。”

    “想个屁!”袁忠站了起来,不轻不重踹了他一脚,道:“娶不娶亲先不说,有句话你说对了,你已十九岁,是该干点事了,终日与那些市井泼皮们混在一处迟早被人收拾……”

    袁彬眨眨眼:“爹,您是啥意思?”

    袁忠叹了口气,道:“我想过了,明日便向曲百户交卸职命,你去袭我的职吧,锦衣卫虽说名声不好听,终归是吃皇粮的,饿不着你,况且,你是军户之子,这辈子注定只能当锦衣卫,想干别的都不行,这是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

    袁彬赫然抬头,吃惊地道:“爹,您……要告老?”

    袁忠冷笑:“怎么,要老子给你当牛做马一辈子?我已五十多岁了,难道不该享福了么?镇抚司每月八钱俸禄,咱家还指望这八钱俸禄活下去呢,我干不动了,自然交给你来。”

    袁彬垂头,面有不甘。

    锦衣卫南衙有两类人,一类是高高在上,专门负责对锦衣卫内部犯了错的兄弟行刑罚处置之事,可谓手握锦衣卫内部兄弟的生杀大权,这类人无疑是比较风光的。还有一类便是无权无势背后又没有靠山的人,这类人属于统治阶级想弄死他们又怕激起公愤,想开除他们又怕他们造反,于是给个闲差每月扔点俸禄白养着他们。

    袁忠无疑属于后者,曾经建文皇帝身边近侍的身份成了他升迁最大的阻力。朱棣靖难成功后,袁忠的这段经历便成了他档案上的污点,他和他的子嗣都不大可能升官,一辈子注定就是个校尉了。所以袁彬如果进了锦衣卫,顶了父亲的职,可以肯定也是被朝廷白养,从此混吃等死不受重用,偏偏还不得不跟那些所谓的同卫兄弟勾心斗角,一辈子不得安宁。

    所以袁彬并不太愿意进锦衣卫,从小耳濡目染之下,他深知锦衣卫是个什么地方,说他们“灭绝人性”一点也不夸张。袁彬不希望自己将来变得跟他们一样。

    可惜的是,袁彬别无选择。

    按大明父职子袭的规矩,袁忠是锦衣亲军,那么作为袁忠唯一的儿子,袁彬也必须是锦衣亲军,这是大明开国太祖皇帝朱元璋立下的规矩,说得好听这叫国家包分配,说得不好听这便是对每一代大明子民人生的禁锢。

    “爹,孩儿……可以不袭您的职吗?”袁彬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袁忠斜瞥了他一眼:“天子亲军,世代相袭,不袭职,老夫如何与曲百户交代?”

    袁彬眼睛眨了眨,妙计立马浮上心头:“您就说孩儿死了,刚刚白发人送黑发人……”

    啪!

    袁彬脸上五道手指印,若无其事地躬身行礼:“是,孩儿明日便去南衙应卯,天色不早,爹您早些歇息,孩儿告退。”

    袁忠一脸慈父宠溺的表情:“去吧,夜里凉,盖上被子……”

    看着袁彬老老实实转身离去的背影,袁忠满意地点点头。

    棍棒底下出孝子,古人诚,不欺我也。

    …………

    第二天,锦衣卫南衙。

    南衙的全称为“锦衣卫南镇抚司”,位于京师内城正阳门内,与五军都督府毗邻。

    衙门的门脸并不大,因为朝廷“为官不修衙”的不成文规矩,衙门显得很破败,它是朱棣迁都北京时所建,风风雨雨数十年了,一直不曾修缮过,因为这个衙门在朝廷里的特殊地位,它看起来尤为阴森黑暗。

    袁彬站在南衙门口,看着门楣上高挂的“敕造南镇抚司”的黑底金字牌匾,一时感慨良多。

    终于……还是不可避免走上了这条路,心情实在很复杂。锦衣卫,这个在大明朝堂和民间臭名昭著的衙门,自己终究免不了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说不定以后也会像他们一样干着令人发指丧尽天良的勾当来获取升迁的石阶……

    转念一想,老爹的身份注定了自己不可能受到重用,也就是说,袁彬就算想干些令人发指丧尽天良的勾当都没资格,人家根本不带他玩儿……

    真是……好挫败啊!

    站在门外空地上许久,袁彬百感交集,才思如泉涌,此时此刻,实在应该吟诵一首诗来表达一下心情。

    于是袁彬负手而立,嘴一张,随口便吟了出来:“老夫聊发少年狂……”

    才吟了一句,袁彬便卡住了,嘴唇无声地张合,却死活想不起下一句。

    脸色渐渐涨得通红,袁彬便秘一般憋了半天,仍未想出来,心情不由愈发悲愤。

    自己作不出诗表达心情也就罢了,古人的诗词与此刻的心情完全驴唇不对马嘴也罢了,最令自己绝望的是,就连不搭旮的诗他也背不出来,这实在是对他十九年人生的一记重击。

    老爹诚,不欺我也,自己果然是文不成武不就啊,认命地每月领八钱银子活到死吧……

    整理了一下破碎的心情,袁彬悲壮地抬步走进了南衙。

    可惜的是,袁彬今早出门前忘记看黄历,如果看了黄历,一定会发现上面写着“今日不宜出行,尤其不宜在镇抚司门前瞎转悠”……

    袁彬刚抬脚走了两步,便听得耳边一阵呼啸的风声,接着一声愤怒的娇叱。

    “姓袁的狗贼,竟敢不娶我,谁给你的狗胆!找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