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司里造册，领了牙牌，飞鱼服和绣春刀，这些东西捧在手里，袁彬立马看出都不是新的，木制牙牌有点泛黄，一面刻着“天子亲军”，另一面只简单刻着一个号码，类似于“九五二七”那种。飞鱼服也是旧的，闻着一股霉味儿，绣春刀的鲨皮刀鞘上甚至有几处暗红干涸的血迹。
袁彬皱了皱眉，却也没说什么，老老实实领完东西回家。
回到家中，老父袁忠终于难得露出一回笑脸，见袁彬换上飞鱼服后不大合身，便将他自己穿过多年的飞鱼服取出来，袁彬换上后竟很合身，袁忠又笑了，随即目光有些黯淡，看着跟自己眉目相似的儿子穿上飞鱼服后的样子，仿佛在镜子前看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年轻的他和眼前的袁彬一样意气风发，张扬放肆。
“如果可以选择，老夫实在不愿让你也入锦衣卫……”袁忠黯然叹息：“老夫身在锦衣卫多年，很清楚锦衣卫有多黑暗，你的性子太乖张，不服管束，入了锦衣卫怕是坎途不断，一生不得升迁也就罢了，怕的是连‘平安’二字亦不可得……”
“可我大明祖制如此，子袭父职是铁律，老夫也没有法子，说来也是老夫对不起你……”
袁彬愣了一下，接着笑道：“爹，说什么呢，锦衣卫多好，穿着飞鱼服，挎着绣春刀，走在街上耀武扬威，多么风光，爹有什么对不起孩儿的。”
袁忠哼了一声：“风光？耀武扬威？你眼里的锦衣卫是这样的？”
袁彬沉默片刻，忽然笑道：“爹，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或许孩儿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袁忠叹了口气，道：“走什么路都好，就怕走进绝路，彬儿啊，往后你的性子一定要收敛点，在南衙当差，可不像在正东坊厮混，办错了事，说错了话，没人再当你是孩子不跟你计较了，进了锦衣卫，一把刀就悬在你脖子上，一步走错，刀就落下了。”
袁彬缩了缩脖子，强笑道：“爹，别说得这么瘆人，孩儿只是袭您的职，和爹一样老老实实领俸禄，反正以孩儿的身份，上面也不可能给孩儿升迁，这辈子差不多就这样了。”
袁忠盯着他的脸，良久，缓缓道：“若真能这样，也算平安终老，老夫倒也放心了。”
…………
第二天一早，天没亮袁彬便起床穿戴好，挎着绣春刀出了门。
锦衣卫每日必须点卯，所谓“点卯”，意思就是卯时点名，每日卯时一刻在各自的百户所集结，百户按着名单将麾下所有校尉点一遍，然后百户再训几句话，大抵是报效皇恩，为国尽忠之类的口号，最后分配各自的差事，由总旗将人马带回。
第一天点卯，袁彬到得很早。点卯的地点就在曲百户的家宅外，离正东坊不远。
说来锦衣卫南镇抚司的职司有点复杂，算是比较极端，真正办差的风光不可一世，他们手中掌握着整个锦衣卫内部的生杀大权，因为南镇抚司的职权之一便是“肃内”，算是内部监察机构的意思，但凡有卫中兄弟犯了事，负责审讯和用刑的，便是南镇抚司所属。
所以在整个锦衣卫系统里，包括京师和南京的锦衣卫里，南镇抚司对锦衣卫来说是一个招人恨，惹不起，同时却不得不陪着笑脸巴结的存在。毕竟谁都不想自己有朝一日被南衙抓住把柄拿进诏狱，然后被整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可惜的是，南镇抚司内执掌卫中纠察审讯用刑大权的人不多，大部分南衙锦衣卫是没有这个特权的，尤其是袁彬这种出身不好，老爹有历史污点的人，就更不可能被重用了。
快到卯时一刻时，曲百户麾下的校尉们三三两两到齐，一个个穿着飞鱼服，挎着绣春刀，穿戴都一样，不过没什么精气神，打着呵欠眯着眼睛没睡醒的样子。
袁彬笑着上前一个个见礼打招呼。
曲百户麾下的校尉袁彬差不多都认识，而且很熟，都是叔叔辈，跟他爹袁忠袍泽多年，几乎可以说是看着袁彬长大的。见袁彬袭了老爹的职，这些叔叔伯伯们对他的态度都很热络，一记巴掌，一脚踹来，指着鼻子笑骂几句荤话，亲昵得不行。
“好个老袁，说退就退了，昨儿夜里一块喝酒，只听他念叨了几句，没想到今日便让你袭了职……”邻居铁雄拍着袁彬的肩感慨：“一辈子到头，没缺胳膊断腿，能囫囵着回家养老，算是福大之人，老夫也快了，赶紧让我家铁符袭职，我也囫囵着颐养天年……”
“老铁你还是多撑几年吧，咱们百户所里有袁彬一个祸害足够了，以后若铁符也进来，这俩小混账合在一起上天入地，揭瓦放火，啥事不敢干？咱们老兄弟以后的日子可难过了。”旁边一名校尉笑道。
众人一阵轰笑，袁彬急忙正色解释道：“各位叔叔伯伯冤枉小子了，小子从小到大一直老老实实安分守己……”
“呸！”
话没说完，就被众人集体呸了回去，看众人咬牙切齿的神情，可见袁彬和铁符俩人从小祸害他们不轻。
众人笑闹一阵，忽听宅院内传开两声故作威严的清咳，众人笑声一敛，急忙列好队，接着曲百户便负着手从门里走出来。
“参见百户大人。”众人一齐躬身抱拳。
曲百户点点头：“各位兄弟免礼。”
说完曲百户环视众人一圈，目光扫过袁彬，却没在他身上多作片刻停留。
“你我皆是天子亲军，当思报效皇恩，以家国社稷为念，自当对天子忠心不二，对黎民宽抚如一，巴拉巴拉……”曲百户开始说套话，神情严肃庄重，一边说一边朝皇宫方向遥遥行礼。
袁彬和众校尉自然也跟着行礼。
半晌，套话说完了，曲百户这才收起了肃穆的表情，首次露出了笑容，朝袁彬指了指，笑道：“今日来了一位新兄弟，袭了老袁的职，袁彬，兄弟们都认识吧？”
人群传出一片笑声。
曲百户笑道：“想必各位一定认识，不仅认识，而且太熟了，咱们百户所立的兄弟，包括我在内，有一个算一个，几乎都被他祸害过，我这宅子当年还被他和铁家小子放过一把火……”
众人大笑，袁彬脸有点黑了。
曲百户笑容忽然一敛，盯着袁彬沉声道：“虽说是晚辈，但进了我百户所，便是袍泽兄弟了，往后也不能当你是孩子，本官公私分明，你若做错了事，该罚还是罚，丑话说在前面，贤侄莫怪本官不留情面。”
袁彬急忙按刀行礼：“属下遵百户大人训诫。”
曲百户满意地点点头，朝众人环视一圈，吩咐散了各自办差，然后负着手进门了。
众人围着袁彬笑闹一阵，各自离开。
袁彬松了口气，便打算回去找铁符一起找个茶肆厮混一天，脖子忽然被人死死箍住，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袁贤侄，听说你不想娶我闺女，想悔婚？说说理由，我家闺女哪点让你看不上，嗯？”
不用回头便知道，说话的也是熟人，老爹的顶头上司，如今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王总旗。
“王叔我错了！有话好好说，您这样小侄太没面子了……”袁彬小声道。
王总旗放开了他，不过袁彬的屁股还是被狠狠踹了一脚，踹得袁彬一个趔趄。
袁彬不敢计较，转过身朝王总旗干笑。
王总旗四十多岁年纪，肤色黝黑，但面容颇有几分英俊，王素素生得绝色娇容，想必跟王总旗的遗传有很大的关系。
此刻王总旗神色不善地瞪着袁彬，目光吃人。
“你爹前日去我家喝酒，你爹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的，老夫听了半晌才听出意思来，贤侄你不想娶我闺女？”
袁彬尴尬地挠头，手足无措良久，期期艾艾地道：“呃，不是不想，是……配不上，嗯，对！小侄性情顽劣混账透顶，配不上王素素，实在不忍心见她一辈子掉入火坑……”
王总旗气笑了：“难得贤侄如此有自知之明，骂自己都这么狠，只不过……儿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你爹谈定的事，你一句话就否了，是不把我和你爹放在眼里吗？”
袁彬飞快眨眼，脑海里不由浮现王素素那张对他无比嫌弃的嘴脸，顿时灵光一闪，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
“呃，王叔，其实小侄对素素一直是很钦慕的，主要是……”袁彬手一摊，无奈地道：“主要是素素看不上小侄呀，只是女儿家不方便主动退亲，得罪人的事只好我来办了，小侄与素素的婚事，若她不反对，小侄没二话，欢天喜地把她娶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