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穿越小说 > 锦衣柱国 > 第三十五章 不分正邪
    时已入夜,略带几分燥热的夜风吹拂而过,马车里的二人心情愈发沉闷。

    摇晃颠簸的车厢里,袁彬趴在硬木板上,不敢稍动,一动屁股便火辣辣的痛,王素素坐在一旁,却一点也不害羞地打量他。

    袁彬纵然背对着她,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疼得倒吸口凉气,道:“你差不多行了,哪有姑娘家盯着男人屁股看个不停的?不知道害臊吗?”

    王素素哼了哼:“从小到大,你身上哪个地方我没看过?现在才知道害羞是不是晚了点?”

    袁彬叹道:“说起这个,我犹觉不公平,五岁以后,你身上很多地方就不再给我看了,而你,想什么时候看我就什么时候看……”

    王素素脸颊顿时通红,咬了咬牙,羞怒道:“若非见你伤重,今晚定把你废了!”

    换了平日,袁彬必与王素素多调笑几句,无奈今日性命堪忧,再加上自己身上有伤,袁彬没有调戏的心情,有气无力地哼哼两声,趴着不动弹。

    王素素仍盯着他,目光很深邃。

    “袁彬,你似乎跟以前不同了……”

    袁彬哼哼:“哪里不同?”

    “打小我便认识你,在我眼里,你是横行正东坊的恶霸,虽说不上无恶不作,至少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小时候追鸡撵狗,长大了打架砸店,惹是生非,与泼皮无赖为伍……”

    王素素越说越起劲,袁彬的脸色却越来越黑,扭过头目光不善地瞥着她,然而想到自己身体完好时也不够她一个小指头捏的,不由黯然叹了口气。

    王素素嘴边浮起一抹笑意:“你做过的恶,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所以我奇怪的是,为什么在这件事上,你突然变成了一个大义凛然的英雄,为了那五十名文官,你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而那些文官与你完全没交情,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都不认识你,你却甘愿为他们抛却自己的性命……”

    顿了顿,王素素叹道:“袁彬,告诉我为什么,这根本不像你的为人,今日的你,让我很困惑。”

    袁彬趴着没动,背对着她道:“在你的眼里,我的为人就那么差劲吗?”

    王素素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虽然不想打击你,但……好吧,你的为人并不差劲,我见过你正义高大的一面,但这一次你未免正义得有点离谱了。”

    袁彬淡淡道:“说话用不着太粉饰,我自己清楚,我的为人确实挺差劲的,从小到大我干过的那些恶事,你都亲眼见过,我不必在你面前装什么好人,因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可你今日的表现,是个十足的好人。”王素素微笑着道。

    袁彬嘁了一声,面色带着几分不屑:“好人,坏人,为什么世上一定要用这两个词来定义所有人?做了一件好事就是好人了吗?若是一个人刚刚为民除害,杀了一个匪类强梁,转过头又把强梁的银钱掠入自己囊中,你说这个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他这么做是谋财害命还是为民除害?”

    王素素不解地道:“什么意思?”

    袁彬叹道:“我的意思是,做了一件好事不见得他就是个好人,因为好人也会干坏事,小时候我爹就教过我,世上不可能存在纯纯粹粹的好人,任何人都必然干过某件坏事,或许是说了谎,或许是偷过邻居家的鸡,也或许,辜负了某个人,总之,谁若敢拍着胸脯说,这辈子没干过一件坏事,这人必是大奸大恶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王素素愈发茫然:“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不是好人,做过很多坏事,今日看似做了一件好事,其实不过是凑巧,因为我遇到了这件事,这件事是好是坏,我并不在乎,我只凭本心来决定如何处置这件事,一念之间的善恶,凑巧选择了善的一面……”

    “五十多个文官,他们的背后有妻儿老小,有宗族有亲眷,上面的人动动嘴皮子,几句话便决定了上千人的命运,我的本心告诉我,我不能当他的帮凶,这个孽造得太大了,我若同流合污,恐怕生生世世会沦入畜道,所以,我豁出性命也不愿在那份名单上签字,入锦衣卫那天起,我就在自己的心里设下一道底线,小恶可行,大恶不可为,这道底线无论如何不能逾越,否则,不配为人。”

    王素素目光泛起几许异样的光彩,努力抑制住,语气仍如往常般讥诮。

    “你在吏部坐探时对那些官员敲诈勒索,不择手段捞钱,算是‘小恶’?”

    袁彬笑了:“谋财但不害命,当然只算小恶……今日做的事,对我来说也不算善事,若我平安度过此劫,说不定我又会四处敲诈搜刮勒索,还是那句话,我做人做事只凭本心,莫以‘善恶’来定义我,本心告诉我应该怎么做,那便怎么做,无谓正邪善恶。”

    王素素沉默片刻,道:“以前真没发现你居然是如此性情。”

    袁彬冷笑:“如此世道,逼得我只能如此性情,这样的世道里,纯粹的好人或坏人都很难活长久,唯独我这种不分正邪的人才能寿终正寝。”

    王素素神情一片迷茫。

    她不知道袁彬说的这番话究竟是对是错,这番话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这样的世道里,究竟怎样的处世方式才能保身,这个深奥的问题连朝堂上的内阁大学士都不知道答案,更何况王素素这位不甚通世事人情的小姑娘。

    …………

    摇晃颠簸的马车忽然停下,车夫隔着车帘告诉二人,吏部衙门已到。

    王素素搀扶着袁彬下了马车,袁彬疼得龇牙咧嘴,抬头望向吏部衙门前高挂着的门匾,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

    明明是朗朗乾坤,可如今朝堂上变得乌烟瘴气,江山风雨飘摇,好好的大明天下,怎么偏教那些胯下没卵子的太监当了权?这是谁的责任?

    太祖皇帝当年在禁宫中立下一块“内侍不得干政”的铁牌,如今安在?

    见袁彬久久伫立不动,王素素低声道:“你来吏部做什么?是要找什么人帮你度过难关吗?”

    袁彬笑道:“不是帮我度过难关,是帮他们自己度过难关,我的脖子上悬着刀,他们的脖子上何尝不是?”

    王素素道:“我陪你进去,告诉我你找谁,我帮你找,你身上有伤,莫动弹了。”

    袁彬摇头:“你在衙门外等我,我自己去找人,吏部衙门你进不去的。”

    说完袁彬拍了拍她的手,然后艰难地迈上台阶。

    时已深夜,吏部衙门早已关上,袁彬敲开了旁边耳房的侧门,守门的军士询问了几句,便放他进去了,袁彬是吏部坐探,而且是锦衣卫所属,寻常的军士一般不敢也不愿得罪厂卫的人。

    走进衙门内,袁彬艰难地挪着步子,屁股火辣辣的疼,每走一步都仿佛扯下了一块血肉,才走了十几步袁彬便疼得额头冒了冷汗。

    穿过大堂,二堂,直入内院。

    内院东侧有一间厢房点着灯,袁彬远远看见窗棱上透出的烛光,不由笑了。

    他没猜错,吏部尚书果然在衙门里。

    没错,袁彬今晚要找的人就是吏部尚书郭琎,这件事只能找郭琎,袁彬牵扯到的大麻烦,也只有从郭琎身上才能寻得一线生机。

    作为一部尚书,郭琎是很勤奋的,袁彬以前坐探的时候便经常听说郭尚书常常在衙门里署理公事到深夜,甚至经常睡在衙门里,连家都不回了。

    厢房门口有军士值守,见袁彬走近,军士们纵然都认识他,但还是右手按住了刀柄,目光警惕地注视着他。

    袁彬隔着五步站定,面朝紧闭的厢房大门躬身抱拳。

    “标下锦衣卫南衙校尉,奉命吏部坐探袁彬,求见吏部天官郭尚书。”

    说完袁彬仍躬着身,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动。

    厢房内久久没有声音,袁彬的心跳却越来越快,神情愈发忐忑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终于传来几声咳嗽,然后便是一道老迈的声音。

    “已是深夜,袁校尉有事明日再说,本官公务在身,无瑕分顾琐事。”

    袁彬急了:“郭大人,标下有紧急要事禀告,此事关乎吏部数十人命!”

    厢房内又沉默了许久,郭琎苍老的声音终于再次传出。

    “如此,你进来吧。”

    袁彬松了口气,迈步便走,值守的军士也纷纷让开了一条道。

    轻轻推开房门,郭琎正坐在屋子北侧的案边,垂头在一份公文上写字,花白的头发在烛光下像一场被岁月覆盖的大雪,袁彬进门后,郭琎没抬头,仍旧伏案写了几个字,然后用铁针将烛台挑了一下,屋子里的光线明亮了许多,直到这时,郭琎才抬眼望向袁彬,浑浊老迈的目光顿时像两道利箭,将袁彬看得通透。

    “袁校尉,本官很忙,你刚才的话最好不是夸大其词,否则本官可要治罪的。”郭琎语气淡漠地道。

    袁彬躬身抱拳:“郭大人,标下并非耸人听闻,实有要事上禀。”

    “你说,本官听着呢。”

    “说这件事之前,标下斗胆问一句,门外值守的那些军士……”

    郭琎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淡淡地道:“门外皆是本官府上的家将,跟随本馆多年,他们信得过。”

    袁彬这才道:“郭大人,标下嘴笨,事情说不清楚,标下只给郭大人看一样东西,郭大人慧眼,想必一看便能明白。”

    说着袁彬从怀里掏出那份名单,双手捧着恭敬地递了上去。

    郭琎接过,随意地扫了一眼,接着忽然睁大了眼睛,脸色立马变得铁青,目光也越来越认真。

    仔细看完名单上的每一个字后,郭琎忽然狠狠一拍桌案,长身而起,惊怒道:“贼子好大的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