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娘,你怎么了,看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马大娘好心地问道。
张翠强颜欢笑道:“没事,只是有点走神而已。”
“不用说了,你一定是在担心你家大柱吧?放心,没事的。
我那口子自从入社以来,已经出去办过好几件事了,每次都平平安安地回来,你不用太担心。
而且这回他们这么多大男人一起去,你还怕路上被人吃了不成。”
“马大娘,你知道他们要去办什么事吗?”
“我可不知道,社里有规定,出去办事的人不能跟其他人说,家属也不例外。一旦知道可是要受罚的。”
“连家属也不能说吗?”
“这是社里的规定,没办法。
不过你放心,他们去干的都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而且有舵主派出去的人跟着指挥行事,他们不会有事的。”马大婶说完后,忽然偷偷地向张翠眨了眨眼。
张翠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就想明白,马大叔一定偷偷跟大娘说过他去办的事,否则大娘怎么会知道他们干的不是伤天害理的事。
听到知道内情的马大娘这样说,张翠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自从被丈夫冯大柱带到这个荒废的村子后,他们一家的生活总算是有了着落。
这条原本无人居住的村子如今住着几千口人,全是加入了共济社的成员以及其家属。
包括冯大柱这个新人在内,所有共济社的成员以及家属在来到这个营地后,都会接种防疫散疮的神药。
而几乎所有愿意加入共济会的人,最初几乎都是奔着这个来的。
凡是接种过那种神药的人,果然如万舵主所言,身上会不同程度地出现散疮的症状,只不过大多比较轻微,最常见的是会出现低烧和红疹的情况。
这种症状在过了几天后就会慢慢消失,变得跟普通人一样。
如果接种人在几天内都没有出现散疮症状的话,专门负责接种的大夫会重新给那个人接种,直至出现症状为止。
据说是否出现症状正是检验神药能否产生作用的关键所在,这跟太医院当时的大规模接种有着明显的区别。
再加上直至目前为止,所有接种过的人都没有人再染上散疮,这也给了所有人莫大的信心,相信这神药是真的有用。
除了给每个成员和家属接种神药外,共济社还会每天定时给所有人施粥,并提供衣物、被子等生活用品。
因为免疫了散疮,并且温饱也得到了保障,原本为了逃避瘟疫而举家逃亡的众人这才真正安定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惶恐不安。
而各个入社成员要做的,就是按照舵主的吩咐每天加紧刀枪训练以及接受偶尔会分派下来的各种任务。
另外社员也可以介绍其他人入社,但前提是要加入的人必须老实可靠,并且嘴巴要够严。
如果有人犯了大错,介绍他进来的人也要一并受罚。
由于这个连坐机制,使得各个社员在拉人入社的时候,都特别小心谨慎,不敢随便拉人。
但即使是这样严格,各地的共济会仍旧以十分惊人的速度在不断壮大着。
主要原因就在于这场大瘟疫导致各地出现了大量举家逃亡的流民,再加上古代社会是典型的宗族社会,如果有好处并且不会损害到自己利益的话,得到好处的人顺便去关照自己的兄弟或同族是很正常的事。
正如冯大柱就是被族兄冯水生通过种方式拉进来的。
对于如今的生活,张翠在感到心定的同时,不由得又开始担心丈夫冯大柱会不会有事。
她虽然是个妇人,但也知道共济社又出药又出粮养着这么多人,肯定不是白养的。
不仅她们这些家属平时要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他们各家各户已经成为社员的一众青壮更是为共济社办事的主力。
不知孩子他爹现在哪里,在做什么,会不会有危险?张翠不禁有些担心地想着这些问题。
就在张翠思念着丈夫的时候,此时冯大柱正和一大帮同为共济社成员的壮劳力在做着一件他以前别说做,甚至想都不敢想的事:搬运尸体。
这回万舵主派下来的任务,是要众人在附近寻找一些因为散疮而病死的平民尸体,然后用简易的薄棺进行收殓。
因为瘟疫横行,病死或饿死的平民到处都是,许多人甚至直接曝尸荒野成了野狗的食物。
负责带队的陈堂主让众人尽量去收殓那些比较完整的尸体,而且只挑那些有明显散疮症状的尸体。
收殓尸体的时候为了防止染上瘟疫,还要在尸体身上以及棺材里面洒上石灰。并且每个搬运尸体的社员都要戴上用棉布制作的口罩,嘴里也要含着减轻尸臭的草药。
虽说防疫措施已经做得比较充足,但对于像冯大柱这种只会种地的平民百姓来说,这种事实在太惊悚了。
别说是他,很多社员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不少人在刚看到尸体的时候,几乎都忍不住吐了出来。
但舵主的命令是不能违背的,众人只能苦着脸照做。
随着时间的过去,众人由刚开始的不敢细看,到后来的逐渐麻木,就这样陆陆续续收殓了三百多具尸体。
这些尸体并不是就地掩埋,而是陈堂主命令众人用手推车拖到了营地附近的另一条无人村里。
等这些装有尸体的薄棺被拖过无人村后,陈堂主让所有人就在村边的河里洗澡,并且还提供了干净的肥皂和换洗衣服。
至于众人脱下来的衣服,则全部扔进大锅里用开水煎煮来消毒。
等所有人都换好衣服后,陈堂主这才带着众人回到营地休息。
回到营地后,为了不让妻子张翠担心,冯大柱并没有告诉她自己去干了什么,只是随便编了个理由糊混过去。
张翠看到丈夫平安归来,也终于放下心来。
晚上休息的时候,冯大柱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万舵主要收殓这么多尸体却又不安葬呢。
但很快,这个疑问在第二天的新任务中就得到了很好的解答。
第二天一早,陈堂主带着大部分青壮社员再次来到了停放尸首的村子,然后让所有人都换上用生麻布制成的丧服,并且髻系丧带,扮成一副披麻戴孝的样子。
还有专人负责挑着白幡,上书“魂归故里”几个大字。
在众人换好丧服后,陈堂主让众人拉着装有薄棺的手推车来到村子附近的一个山洞前面。
在那里早就有上百个手握兵器,甚至拿着弓箭的男人在那里埋伏看守。
这些人虽然穿着一身布衣,但从那一脸剽悍的气势来看,反而更像是一群伪装成平民的士兵。
一个三十来岁,满脸严肃的男人走到陈堂主面前扫视了一下他身后的社员,然后说:“人就这么多吗?”
陈堂主回答道:“是的,青壮几乎都在这里了,营地那边只留十几个人负责看守。老崔,路上要辛苦你们了。”
“没什么,这都是我们该做的。时间不早了,先上货再说。”
“好。你们跟我来。”
陈堂主带着所有社员走进山洞后,冯大柱等人惊讶地看到,山洞里堆满了一具具棺材,几乎把整个山洞给占满了。
在众人的疑惑下,陈堂主大声说道:“大伙都是自己人,我也不瞒你们。
这些棺材里面装的不是死人,而是很重要的货物。
这次的任务,就是让你们把这些装在棺材里的货物运到最近的临江码头去。
为了防止路上有流民或马贼抢劫,我们要扮成送丧队,外面那些尸首就是用来骗过别人的。
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现在就是你们为共济社出大力的时候了。
平时让你们训练如何用短刀,就是以防万一被人识破的时候,你们可以用身上的短刀跟人去拼命,免得让这批货落到别人手里。
当然,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们是不会这样做的。
外面那些人也会跟着我们一起走,到时万一真动起手来,你只要跟着他们一起行事就行了。
我再说一遍,共济社的宗旨是同舟共济,福祸共担。
如果谁敢不听命令临阵脱逃的话,不仅他本人要受到了处刑,就连他的家人也会受到牵连。
所以为了你们自己以及家人着想,千万别做这种害人害己之事。
都听清楚了吗?”
“是,大人。”众人齐声应道。
“好,现在我们先把货搬到拖车上,记得装货的棺材全部放下面,最后才把装尸首的棺材放在最上面,开始吧。”
众社员立刻按吩咐把一具具装有货物的棺材搬到拖车上,并用绳子扎紧,以防掉落。
冯大柱在搬的时候,发现这些棺材全都用钉子封着严严实实,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但在搬运的时候,他忽然看到棺材附近的地上散落着一些稻谷。
看到这些散落的稻谷,冯大柱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难道棺材里面装的全是粮食?
虽然产生了这样的推测,但他不敢发问,只能憋在心里埋头做事。
等把所有棺材都装上拖车后,陈堂主又对众人说:“送丧队里不能只有男人没有女人,否则肯定会引人怀疑。
等回去以后,我们会通过抓阉的办法从你们家属那里选出一些女人加入送丧队。
凡是被选中的女人,你们如果是其丈夫或家属的话,就好好给她们解释清楚,这一切都是为了顾全大局。
这趟路程虽然看上去有些危险,但只要你们好好按吩咐行事的话,就不会有事的。
好,现在先把拖车拖回村子,我们明天一早就起程。”
在跟着其他人一起拉着拖车往回走时,冯大柱心里忐忑不安,他只希望自己妻子不要被选中。
还好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回去以后,在进行抓阉选人的时候,万舵主十分人性化地把所有像张翠这样需要照顾年幼孩子的妇女全都排除了,只让一些身体健壮,而且不用照顾孩子的中年妇女参加。
最后经过抓阉,选中了三十多个中年妇女,平时对张翠颇为关照的马大娘也正好被抽中成了其中一个。
这些被选中的中年妇女也要像他们丈夫一样披麻戴孝,而且一旦遇到流民拦路的时候,她们还要作为哭丧的主力大军。
另外不管是男是女都会在身上藏着一块沾满了姜汁的手帕,用来刺激眼睛流泪所用。
否则一大群送丧的人光站在那里干嚎却不见流眼泪,这怎么能让人信服。
不仅如此,有些人还要在脸上或脖子上抹一些烂泥,并在上面涂上一些鸡血或鸭血,使其看上去好像皮肤在溃烂一样,用来冒充散疮发作的样子。
这一切准备都做好后,第二天一早,这支由上千人组成的送丧大队在陈堂主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往临江码头出发。
“老崔,为什么不选在晚上赶路,这样不是更安全吗?”赶路的时候,陈堂主忍不住问护卫头目崔志生。
崔志生摇了摇头说:“既然要做戏,就要做足全套,哪有人晚上奔丧的。
万一在路上遇到流民或山贼拦路,对方肯定会起疑心的。
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光明正大地把戏做足。”
“原来是这样,你果然精明。”
“精明什么,我不过是在这边混久了,知道一些当地的情况而已。”
就在两人说话之时,一个在前方负责探路的探子跑过来说:“崔百……崔大哥,前面两里外有四千多流民拦着路口,看样子都是饿了颇久的饥民。”
“我知道了,你们继续监视。”
“是,小人告退。”
“想不到这么快就遇到流民群。
老陈,这下要看你们了。
如果实在不行,你偷偷给我打个暗号,我先把领头的人除掉再说。
只要领头的人一死,其他人就好办了。”
“好,你到时见机行事。”
陈堂主说完,立刻挥手让奔丧队停下来,然后让所有人像之前说好的那样开始大声哭起丧来,尤其是那些作为主力的中年妇女,更是要求她们有多惨哭多惨,最好是眼泪鼻涕一起流最好。
在一阵阵哭天喊地的痛哭声中,哭丧队缓缓前行,离那些流民越来越近。
没过多久,哭丧队终于见到了拦路的流民群。
这些流民显然已经饿了很久,个个都面黄饥瘦,一看到有人靠近,立刻满怀期望地围了过来。
然而当这些流民看到眼前这支举着招魂幡,并且全员都披麻戴孝的队伍时,不禁都愣住了。
“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领头的流民大声问道。
看到有这么多流民拦路,原本就忐忑不安的众人顿时紧张起来。
但为了蒙混过关,他们只能继续硬着头皮站在那里哭嚎着。
在这片哭声当中,陈堂主在其中一个护卫的搀扶下,装作虚弱的样子走到领头的流民面前有气无力地说:“这位壮士,我等都是百莱县的乡民。
当初为了逃离瘟疫,才举家出逃至此。
可是没想到一路上有数人感染瘟疫,如今已经死了三百多人。
再加上带出来的粮食已经用尽,实在是走投无路。
为此,我等只能回乡居住。”在说完这些话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领头的流民惊骇地看到,面前这男人左边的脖子处皮肤好像烂了一大片,正在慢慢地渗血。
再一想起他刚刚说的话,顿时吓得连退了好几步。
“你、你也染上了散疮?!”
陈堂主苦笑道:“是的,不仅是我,队列中还有不少人也得了这病。
就是因为得了这病,我等自知时日不多,这才想叶落归根回家等死的。
就算是……咳……就算是死,我们也希望死在家里,不愿再流落……咳……流落他乡了……”他刚一说完,再度剧烈地咳嗽起来。
闻着从身后一辆辆板车上传来的阵阵尸臭,再加上陈堂主如此逼真的表演,那些拦路的流民哪里还有半分怀疑,如潮水一般纷纷向后逃离,以免被这些得了散疮的人给传染上。
“你们快走,别待在这里,快走!快走!”领头的流民站得远远地大声赶人。
“多谢各位壮士让路。”陈堂主有气无力地向那些流民拱手行了一礼,然后带着奔丧队缓缓前行。
队伍所到之处,所有人都有多远离多远,唯恐避之不及。
在有惊无险地通过这个路口后,所有农民出身的普通社员全都长长地松了口气,许多人甚至紧张到连内衣都被冷汗给湿透了,冯大柱就是其中一个。
负责护卫的崔百户走到陈堂主身边大笑道:“想不到你这戏演得这么好,真是屈材了,哈哈。”
陈堂主苦笑道:“你别笑,我刚刚其实也紧张得很。
如果那些人还不信的话,我就只能开棺给他们看看里面的死人了。
假如连这也不行,那就真的只能开打了。”
“看样子这方法果然可行,苏大人真乃神人也。不知其他运粮队怎么样,希望路上别出什么事。”
“希望如此。”
除了陈堂主他们以外,江南各地也陆陆续续出现了类似的送丧队,规模有大有小。多的几千人,少的也有几百人。
这些用手推车拖着一车一车棺材上路的送丧队,正是日后史书上有名的“奔丧运粮队”。
事实上,如果不是正值瘟疫横行、人人恐慌的绝好时机,这种算不上多么高明的走私方式早就被人发现了。
这一支支奔丧运粮队,就这样以蚂蚁搬家的方式把大量从江南富户家里换来的粮食和物资偷运到各地的港口,然后再通过水路运往东北的九江府,为不久之后的江南大战奠定了重要的粮食和物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