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所未有的愤怒像是火山濒临临界点,冲破了地壳的阻隔,冲破岩层的缓冲,骤然爆发。

    莉塞特有点想笑。

    哪怕得知她有天赋时也不曾这么愤怒,哪怕被塞姬逼着感知空间时也不曾这么愤怒,她曾经在深海囚笼里看着愤怒一点点冷却成荒凉,她曾经在至高之巅上发誓把一切愤怒都封存,她曾经在给笔友的信里反复自我催眠愤怒毫无意义,告诉他也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总有什么是无法违抗的。

    如同黑暗。如同罪恶。如同命运。

    如果七宗罪确有其事,那么她每天都在被暴怒支配。

    “我无法摆脱梦境。”

    呼吸渐渐平复,莉塞特低声开口,声线柔如游丝,偏偏透出淬了毒般的冷意。

    她笑道:“我没办法,教授。”

    “你的确办不到。”出乎意料,查尔斯微微颔首,赞同了莉塞特的判断。

    他话锋一转:“但是伊底可以。”

    莉塞特缓缓挑眉。

    “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什么。”她慢条斯理地搅动早茶,垂眸看着杯口里的暗红液体翻滚起漩涡和白沫,“或者她就是制定游戏规则的那个存在呢?”

    不需要调动能力,查尔斯也能察觉到莉塞特的平静之下暗涌的阴冷情绪,淡淡的忧虑浮上眼眸,他缓声道:“不,她不是。”

    “我记得你一直在自学心理学?”

    莉塞特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勾了勾唇角,“所以我知道她不是我的第二人格,教授。”

    她嗤笑一声,摊手的动作显得流里流气,语调懒洋洋的,那若有若无的一点慵懒和性感让她和伊底渐渐相似起来,“虽然客观来说我的童年的确挺糟糕,但人格分裂终究是罕见的例子,并不因为文学作品里用滥而变得常见,不是吗?”

    “……”

    查尔斯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而问起另一个话题:“看过弗洛伊德吗?”

    莉塞特想了想:“看过《梦的解析》,不过我不喜欢他的理论,其他涉猎不多。”

    查尔斯十指交叉置于膝上,慢慢措辞:“莉塞特,伊底其实从来没有掩盖过她的身份,她的名字就已经把她的身份挑明了。”

    “弗洛伊德有一个理论,他把人格划分成三部分……”

    “本我,自我,超我。”莉塞特回答得很快。

    这是经典中的经典,就算她对弗洛伊德的学术理论不感兴趣,只要她对心理学有所涉猎,就不可能一无所知。

    查尔斯微微颔首:“没错。”

    代表*和兽性的本我,代表自律和人性的自我,代表道德与神性的超我。

    本我只遵循本能行事,渴望快乐和*,不受理性驱使,自我则更接近于人格的外在表现,是个体最终行为表现的决策者,作为理性的化身,负责在本我与超我之间寻求平衡,超我则是自我发展的最高层次,追求道德与理想的完美。

    不是人格障碍,不是精神分裂,按照常理来说,三个部分共同组成了一个人人格结构,不可分割,紧密相连,互相制约,才构成了完整的人格。

    提示已经给出,莉塞特自然顺着提示想下去,不禁有些疑惑:“你的意思是……伊底是我的本我?”

    说到这里,莉塞特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甚至觉得可笑。

    英文中的id,拉丁字文中的it,德文中的es,*与欢愉的化身,纯粹的荷尔蒙怪物,她还漏了什么?

    伊底。

    查尔斯苦笑:“在中文里,本我的翻译是伊底。”

    他用字正腔圆的古怪读音缓缓念出那个词汇,在莉塞特的眼中,和血月初升时,白发女孩踏着荆棘,拖着连枷,欢笑着向她走来,自我介绍时的场景渐渐重合。

    她说,我是伊底。

    莉塞特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她的喉咙深处无法控制地发出奇怪的低笑声,颈部皮肤因为声带震动而隐隐震颤。

    “……教授。”

    莉塞特举起自己的右手,给他展示它神经质的痉挛和盘踞其上的狭长伤疤。

    她的面部肌肉抽搐着,尽力维持着越来越大的笑容,不让它变成一阵克制不住的狂笑,却无法不让这个笑容看起来不那么狰狞。

    “这是她留给我的礼物。”莉塞特面带笑容,“就在我问她是谁的时候。”

    过往记忆如同蒙太奇一样在眼前飞快剪切拼接,定格的画面显得格外滑稽可笑。

    她惊喜地伸出右手。伊底挥舞起连枷。右手被连枷击中时瞬间扭曲。她的表情骤变成惊恐。她转身逃跑。伊底大笑着追赶她。她狂奔至田埂尽头。隔离带上印着的“今日特价:本我”。伊底的连枷飞了过来。她撞过隔离带扑进深渊。

    那是她第一次遭遇血月,那是她第一次进入第二层,那是她第一次解锁成就。

    雪山上空的坠落,依靠技能堪堪没有摔死,独自在暴风雪中艰难跋涉,幸运地在冻死之前被人发现送去医院。

    低温冻结了血管,让她的伤势没有继续恶化,还没有【埃尔的吐息】的她活了下来,但是她的右手也就这么废了,哪怕之后拥有了治愈的技能,经历过科技发达的副本,体会过魔法的神奇力量,也再也无法修复。

    绝大部分骨骼碎裂再加上严重冻伤,没有被截肢都算是上天垂怜。

    为什么不愤怒?莉塞特笑着想。

    怎么可能不愤怒?每当她觉得自己的人生足够操蛋时,都会发生更操蛋的事,就像是命运亲自来抽她耳光,嘲笑着她想得太美。

    四岁,六岁,九岁,最俗套的说法永远不过时,她的人生就像是一场惨烈的连环车祸,无论她能不能逃脱,糟糕的事都已经发生了。

    哥谭那个紫西服绿头发的疯子为她鼓过掌,问她你为什么还没有变疯。

    这真是太好笑了,你很幸运,能够早早死掉。他饶有兴趣地和她用纸笔交流。在死之前,你在想什么?

    他以为她是个早逝女孩的鬼魂,不止一次地笑着和她说她有多幸运,得以早早进入死者的世界,不用活着经历更操蛋的人生。

    莉塞特总是在纸上画个笑脸,然后告诉他她也这么觉得,自己居然还没疯,的确挺好笑的。

    然而莉塞特没有告诉他的,是这个故事里最好笑的一点。

    她其实还没有死,还在经历比别人漫长太多的操蛋人生,甚至她活得已经比他更久了。

    这难道不好笑吗。

    哈哈哈哈哈哈。

    该从哪里说起呢。

    莉塞特想,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很丑陋吧?

    但她快要笑死了,她甚至不再感到愤怒了,她沉浸在仿佛嗑药的轻飘飘的愉悦里,伊底在她心里含情脉脉地低语,于是莉塞特放弃了自我约束,让她的本我占据人格的主导地位,轻松愉快地听着自己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

    “教授。”

    简单的单词被她含在娇艳的唇瓣间,无端染上了柔媚与性感,她天真地舔着唇,身体前倾,潋滟盈盈水波的眼眸注视着眼前的男人,仿佛含着无限的欢喜和深情。

    为什么要自制呢?只遵循本能行事不好吗?想要笑时就欢笑,想要哭时就痛哭,喜欢谁就去亲昵,讨厌谁就去驱赶,什么都不用想,不用隐瞒,不用控制,只去追求快乐——

    什么样最快乐?

    思维短暂地暂停了片刻。

    对了,交.配,繁衍,做.爱,人的本能不就是这样吗?矜持和优雅有什么用?想要就去追逐,去诱惑,去抢夺,为什么不让一切变得简单一点呢?

    爱是什么?有生理冲动就好了,对象是谁根本无关紧要,是不是人类都无所谓,可惜她是异性恋,那么选择范围就仅限男性了,不过无所谓,她这么好看,只要她想,任何男人都不会拒绝她,对吧?

    可惜自我会约束她的行为,让她不能去追求快乐,讨厌,用连枷砸她怎么样?

    不对,她就是莉塞特,她现在很清醒……

    她只是不想控制。

    又不是人格分裂,她为什么会被分离出来?因为不需要?因为感性妨碍理智?因为她需要活下去不需要受到本能操控?

    为了……保留记忆?

    目光不经意扫到了查尔斯手底下压着的文件夹,莉塞特的视线刚要掠开,忽地一顿。

    带着隐形眼镜睡一晚的结果会很惨烈,所以昨晚睡前她取下了隐形眼镜,而今早……

    好像忘了。

    几乎这个念头刚一萌生,视野再度转换,世界被分解成线条,随着她的意念一层层上色,接着是单独剥离某一部分,透过窗帘看到窗外的飞鸟,透过书皮一页页翻看上的文字,透过墙壁看到每个房间里的景象。

    世界仿佛是图层构成,而她的视野能够分离出一个个图层。

    就像是技能忽然变成了她自身的能力。

    ——真正意义上的透视。

    如同冷水劈头浇下,莉塞特忽然被拉回了现实。

    “……教授。”

    她的声音颤抖着,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说出口的词句。

    “我昨晚没有做梦。”

    查尔斯按住文件夹的手指一紧,脸上浮现出错愕神情。

    莉塞特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在她的眼中,皮肤,脂肪,肌肉,查尔斯的脸像是3d建模一样层层剥离,最后只剩下森白骨骼,又在她眨眼的瞬间猛地变幻成担忧神色。

    “……”

    莉塞特猛地闭上眼。

    这个世界变得疯狂起来了。

    在此之前她从未体验过能力失控,她的技能从来都像是早就规划好效果,如同预先被设定好的游戏技能,不会出现问题,更别提所谓失控。

    有什么不太对劲。

    莉塞特现在甚至开始为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感到惊讶了,在此之前,自己的心理状态已经糟糕到濒临崩溃,虽然她不会失眠,但是基本上其他抑郁症前兆都已经出现,所以她才那么迫切地想要自救。

    最直接的体现就是她的bmi已经跌破15,上次对彼得提及的体重已经是加了一些的结果,不管算不算体脂比都已经称不上健康。

    但是现在?她今天都知道了哪些真相?

    她的人生一直被人操控,毁掉她右手的人就是她自己,早已熟悉的能力忽然失控,还有……

    一段刚刚瞥见的文字在莉塞特的脑海中浮现。

    被查尔斯压在手下的文件夹里,第一页。

    玛丽安娜·莱恩(1854~1937)

    1892年进入圣玛丽精神病院疗养。

    “莉塞特?你还好吗?”

    教授一贯温和的声音染上几分焦急,他匆匆移动轮椅,想要来到莉塞特身边。

    莉塞特睁开眼,缓缓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我很好。”

    她用左手盖住不断痉挛的右手,沉默片刻,忽然问:“母亲去世的时候,是一个人吗?”

    查尔斯起初没有回答。

    过了会,他深吸一口气,说:“莉塞特,我很抱歉……”

    ……是真的。

    莉塞特觉得有些眩晕。

    “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查尔斯看着她的眼睛,一边观察一边慢慢说:“可以和我讲讲,我很乐意倾听。”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莉塞特直直地望向查尔斯,眼中的光亮如同野兽般慑人。

    失控的愉悦感还残留在意识里,唇舌像是不受控制,只要她开口,就会倾吐出她保守了数年……数十年的秘密。

    仅剩的自制让她嗫嚅着说出毫无保留倾诉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教授。”

    莉塞特·伊丽莎白·莱恩木然地说,“我和你说这些,并不是为了让你同情我。”

    ——玛丽安娜·莱恩。

    是她母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