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宗道牺牲了。
袁宗第听到这一噩耗后,他脸色的平静程度,多少超过刘体纯此前预料的反应。
刘体纯自己对于袁宗道之死是怀有深深愧疚心的,他刚刚听到这条消息时,几乎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要狠狠抽打自己一个耳光。
刘体纯啊刘体纯,你在袁宗道出击以前说的那都是些什么狗屁话?现在再仔细回味一下,自己的每一句话难道都不正在是劝这位老朋友去死吗?
死亡是最难以改变的一件事情,李自成已经死了,罗汝才也已经死了,甚至连崇祯皇帝和罗汝才都已经死掉了。
这些人中的每一个都比他刘体纯来得更为重要,也比袁宗道显得更加重要。可是死亡以后,一切化为虚无,如果没有后来人去传说他们的故事和人生,谁又会知道李自成或者罗汝才会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物?
死亡的价值,是由后来人去决定的。如果李自成牺牲以后,大顺军也很快走向同样的灭亡,那么不管他们曾经缔造出的一番事业是多么伟大,在大多数人们的眼中,也终究不过是流寇,不过是失败者。
是连名字都没有必要被历史记下的失败者。
刘体纯的心头被一种沉重消极的情绪覆盖,他知道是自己对袁宗道守城失措的指责,才逼着这位老兄弟去用死亡洗刷自己的名誉。
可是这种死,到底又有何益!?
袁宗第因为病情的缘故,原本脸色焦黄,神情脆弱。可当所有人都得知了袁宗道的死讯以后,当刘体纯哀痛又垂头丧气地低下头时,反而是袁宗道的脸上重新浮现一片斗志:
“这没什么可痛哭哀悼的!二虎,你也是打老了仗的宿将,现在是追悼宗道的时候吗?
你糊涂啊!
刘体纯,磁州的退兵已经开始了吗?那大名也不能再坐等下去,我们必须立即着手调动兵马。后退一步也就后退一步吧,当下的首要之事是重建河北防线。”
袁宗第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斗志,他用长长的一口气,完全是丝毫没有停歇地下达命令。
一边说着袁宗第就从医官的手上接过斗篷,披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喘着气起身,拉住刘体纯的手大步向前,一边从刘体纯的口中了解着最新的军事形势,一边自责说:
“事情坏在我的身上。病倒就病倒,怎么能离开前线半步?宗道是一员好战将,但他丝毫没有处置全局的经验,我自己一把手把事情甩开,难道会不知道后果吗?
是我糊涂,以至于此!”
医官和护卫们都冲了上来,连刘体纯也跟着上来劝说袁宗第返回病床休息。
但袁宗第脸色涨红,好像是神采飞扬一般。自顾自一定要返回一线指挥的位置。
冬天的大名城,又是风雪交加的日子,城中积雪已经高过士兵们的靴子。袁宗第一走到城墙下,严寒逼迫而来,他身体马上就颤抖起来,满腔的豪情和热血也敌不过这森寒的气温。
刘体纯一路追赶,又不敢用强。他对袁宗道的牺牲已经负有愧疚感,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直到刘体纯看到袁宗第在雪地上步履蹒跚的模样,才怒道:
“袁宗第!这幅样子能成得什么事?万军将士的性命攸关,能让你一个病殃殃的人来决定吗?
回去,大名撤兵,重建防线,这所有的事情我都已有定计。
现在我说了算。殿右军亲兵呢?把你们的袁大帅拖回去。”
亲军士兵们左右顾盼,所有人都尴尬着不能上前。直到这时候大名城的城墙又遭到清军一次炮击,威力巨大的炮弹砸中城墙,一段砖石粉碎坍塌,烟尘夹着雪花处处飞扬。
士兵们都被迫捂住了口鼻,刘体纯看到袁宗第身体更加支撑不住,大怒道:“河北都由本爵负责!”
其他亲兵才赶紧冲过去,将袁宗第拉回病房。这次刘体纯严加要求亲兵和大夫们将袁宗第看管好,不能影响到守城的防务,还有下一步的后撤事宜。
撤兵撤兵,刘体纯知道磁州方向已经大获成功以后,更加觉得时间紧急,实在没什么可等的。
立即,立即。
必须立刻行动起来。
刘体纯也是同样考虑到了清军追击的可能性,因此断然决定突围军队首先要组织起一次规模浩大的短促反突击,给予清军士气上的吓阻后,迷惑了其判断,再进一步组织具体的撤退事务。
这些事情全都等待不得,一俟众人将袁宗第控制住,刘体纯便马不停蹄地投入战事之中。他决定亲自率军指挥反突击的一战,这不是因为愧对于驰入杀阵之中就义的袁宗道,而完全是因为刘体纯感到这种时候,必须由自己亲自带兵掌握敌人的实力状况,才能确保大名守军撤退的安全。
他的心中很快就将那些愧疚感丢到一旁,全身心都为激烈的战争所充塞填满。大名城头之上,两军依旧不断相互炮击不止,飞射的炮弹合着漫天雪花,白色的鹅毛与橘红色的火焰汇聚一堂,真是万丈的光芒。
刘体纯顶盔掼甲,又部署了一批铳手上到城墙上,企图用重型鸟铳的射击来弥补守军火力的劣势。到了这种时候,撤退在望,刘体纯已经是不打算再留下任何底牌和辎重。
“粮秣、火焰……米麦珠贝,一概物资,全部要销毁掉。”
刘体纯提着腰刀离开了官仓大门,他的决心是如此坚定,又是如此残酷。销毁大名城中剩余的全部粮秣物资,不遗一分钱、一粒米、一颗火药给东虏,可是将来待东虏占领大名城后,本城无法跟随顺军撤离的百姓又将怎么办?
刘体纯自己甩了甩头,没有别的办法,他必须完成一位将领的责任。
“要不了多久,咱们都将杀回来。”
刘体纯相信晋王殿下留兵十万于开封,这一定是一招将决定整个战局翻转的杀手锏。只要总预备队全军出动,战机就会转落到大顺军的一方,局势立刻翻转,要不了多长的时间,花费不了多少的时间,他刘二虎很快也会收复大名城的。
等待一切准备措施完成过半以后,刘体纯便亲自组织手头的兵马准备出击。他先是命令城头守军全力反击,城墙上的战火顿时加倍点燃,待清军的注意力完全被城墙守军吸引以后,刘体纯便下令大开北、东二门,骑兵及跳荡刀牌手鱼贯而出,列阵城下,一鼓而进。
顺军士兵全部舍生忘死地进行突击,骑兵飞速向前,驰入不测的敌阵之中,刀牌手们也不甘示弱,跳荡向前,朝着敌人的铁流大举进攻。刀枪的寒光闪烁不止,刘体纯的眼前完全被敌人的身影所覆盖,直到清军在守兵这波突然打击下措手不及死伤不少士卒以后,刘体纯才让身边的亲兵们吹响了撤军喇叭。
大名城,很快就被大顺军弃守了。
夹河之役,清军先胜一盘,多尔衮成功夺取磁州、大名,主力十万兵马挥鞭跃马,其势直指黄河,大军已有一日下安阳、开州,二日会于卫辉城下,三日而尽取河北地的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