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穿越小说 > 锦衣柱国 > 第五十九章 微服出宫
    筹备亲事很累。

    从聘礼到吹打班子,还有轿夫,媒婆,五色饼,大雁等等,袁家只有父子二人,这些日子忙得筋疲力尽。

    而袁彬自己还在宫里当差,两头忙碌难兼顾。所以每日进宫点卯过后,袁彬便偷空找个空殿眯瞪一会儿,可惜空闲的时候并不多。

    在宫里当差通常没什么大事,尤其袁彬是朱祁镇的贴身侍卫,“贴身”的意思是,天子无论去哪儿都得跟着,包括朝会的仪仗也要临时充任一下,除此之外便是像根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站在大殿外。

    说是“侍卫”,其实并不需要袁彬做什么,皇宫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如果某天朱祁镇需要袁彬做点什么,那就意味着宫里出了事,不是进了刺客就是皇帝掉井里去了,这种时候袁彬的作用便体现出来了,简单的说,他就是个挡刀的。

    所以,袁彬的百无聊赖说明天下太平,是好事,值得浮一大白。

    今日天没亮袁彬便进了宫,穿着飞鱼服,挎着绣春刀,边走边打呵欠,点过卯后,袁彬按规矩在谨身殿外等候,待朱祁镇穿戴完毕,大汉将军们抬着御辇朝金殿行去,袁彬懒洋洋跟在御辇一侧,没精打采的样子就像大明要亡国了似的。

    朝会仍如往常般吵吵闹闹,大明的文臣们脾气很火爆,哪怕是在金殿上,一言不合也敢在天子御驾前动手骂娘,一件看似寻常的国事拿到金殿上,很大概率会引发大臣们无尽的脏话甚至斗殴,而朱祁镇则端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的臣子们吵闹,直到争吵进入白热化时,几位内阁大学士才站出来厉声呵斥,最后几位大学士一锤定音,国事如何处置就算是盖棺定论了。

    而朱祁镇在金殿里的作用,相当于一个无所事事的吉祥物。朱祁镇对朝臣们也积压了许多不满,所以每当朝会上有人争吵甚至斗殴,朱祁镇都是一言不发,哪怕下面的人打出脑浆子也喜闻乐见,散朝后或许还能多吃一碗饭。

    今日的早朝像往日一般激烈,站在金殿外值守的袁彬都渐渐品出朝会的套路了。甭管什么事,先把古代圣贤搬出来,然后用圣人曾经说过的某句话怼得对方哑口无言,迅速占领道德制高点后,理直气壮地唾骂,最后内阁大学士们负责当裁判吹哨,一件国事处理完毕。

    在宫里当差有些日子了,袁彬越来越觉得站在朝堂上的大官们简直是一群不可理喻的疯子。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闹灾了赈粮,河堤决口了治河,难民造反了派兵,多简单,偏偏这帮人在殿内声泪俱下痛不欲生,好像他全家都死在灾难里了似的。然后就是一连串的子曰孟云,死了几千年的圣贤们何其无辜,被这群疯子拎出来叨扰一次又一次。

    快到午时,无聊的朝会终于结束,随着宦官高喝一声“退朝”,接着便是百官山呼万岁,朱祁镇走出金殿后,百官才依次按爵位和品阶高低鱼贯而出。

    谨身殿内换了龙袍,朱祁镇穿着一身明黄色的便服,在一群宦官殷勤的搀扶开道下,跨脚刚走出殿门,赫然发现袁彬正倚在殿外的柱子上,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瞌睡。

    朱祁镇皱起了眉,旁边的宦官察言观色,顿时厉声喝道:“大胆!天子驾前不敬,尔欲求死乎?”

    袁彬猛地一激灵被吓醒了,不满地朝宦官看了一眼,见朱祁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袁彬急忙躬身行礼:“标下失仪,陛下恕罪。”

    朱祁镇哼了一声,道:“朕的这个皇宫里,无论御马监还是腾骧营的将士皆是精神抖擞,唯独袁校尉无精打采,想必比别的将士更辛苦?”

    袁彬惶恐状:“标下知罪,只因家父给标下说了一门亲事,已然纳采,下月便要成婚,婚事诸多事宜太过繁杂,标下忙得精疲力尽,方才小憩了一阵,故而失仪,请陛下宽恕。”

    朱祁镇神情渐渐缓和了些,脸上甚至有了些许笑意:“袁校尉要成婚了?朕倒要恭喜你呀。”

    袁彬惶然道:“标下不敢,谢陛下隆恩。”

    朱祁镇哈哈一笑,道:“成亲是人生大事,累一点也在情理之中,罢了,朕恕了便是。”

    “多谢陛下宽容。”

    朱祁镇走了几步,随后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袁彬好奇地道:“民间成亲是怎样的章程?也和天家一般诸多繁文缛节么?”

    袁彬笑道:“天家大婚是怎样的章程标下不知,民间成亲自然没那么多繁琐礼节的,但总的章程似乎都一样,只是省略了许多排场而已。”

    朱祁镇顿时有了兴致,道:“你说来听听。”

    “民间男女成亲,要有媒妁之言,要有六礼,这两桩是绝对不能省的,再穷的百姓也要遵从,若是门当户对,又都是穷苦人家,凑不出昂贵的聘礼和嫁妆,那么就算凑两文钱做几个喜饼也是必须要有的,富贵人家的六礼往往都是几大车,还有文聘之时的大雁,金丝,凤冠霞帔什么的,穷人家便穿上一身红,挑一担青菜,几斤猪肉,也勉强能上得了场面,不至于被邻里亲戚笑话。”

    朱祁镇好奇道:“若是穷人成亲,既然那么穷了,为何不索性把这些礼节都省了,留下点银钱给新婚夫妇未来踏实过日子不好吗?”

    “陛下,那可不成。再穷也要凑齐‘六礼’的,这是规矩。媒妁之言和六礼少了任何一样,邻里和亲戚就会认为这对夫妇名不正言不顺,是苟且的关系,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的。”

    朱祁镇恍然,接着笑道:“民间的事听起来有点意思,朕甚少出宫,往后民间有什么新鲜事儿,你都可与朕说说,聊作解闷儿吧。”

    “标下遵旨。”袁彬行礼道。

    表情平静,袁彬心里却喜不自胜。

    正愁没法子与朱祁镇拉近关系,当初老爹珍藏的孤本算是一桩,可送书总有送完的时候,再说自己隔三岔五献一本书上去,抠抠索索的难免惹朱祁镇怀疑他用心不诚,现在可好了,朱祁镇对民间的事感兴趣,袁彬自小在市井中厮混,关于民间的一切,袁彬有无数新鲜话题跟朱祁镇说,一个说一个听,久而久之,两人的关系自然会越来越亲近,圣眷不就这么来了么?

    有了圣眷,还怕王振那阉货谋害自己?

    “陛下若想知道民间的事儿,标下可三天三夜说不完,标下自小在京师市井长大,东西市的胡商说着叽里咕噜的鬼话,绿眼珠子的胡女瞧着挺可怕的,但她们的身段儿可真叫绝,比咱们大明的女子妖娆多了,舞也跳得好看,还有遛狗的逗猫的,驯化老虎玩杂耍的,南边儿唱南戏的,北边儿跳大神的……”

    袁彬抓住机会滔滔不绝地说着,朱祁镇越听眼睛睁得越大,瞧他的神色,分明已经很感兴趣了。

    朱祁镇自小生在皇宫,登基以前自然也是出过宫的,但次数极少,那时出宫前呼后拥,走马观花,京师市井的妙处并未尝过,袁彬一番说辞令他分外动心,根本与他对市井的认知完全不同,听起来远比清冷无聊的皇宫好玩许多。

    “呃,袁卿啊……”朱祁镇心动之下不自觉地换了称呼:“京师……果真那么好玩么?”

    袁彬笑道:“标下不敢欺君,在京师厮混十多年了,不谦虚的说,京师内外城标下都熟,吃喝玩乐样样精通。”

    朱祁镇忽然压低了声音道:“袁卿若有闲暇,可领朕出宫一行……”

    袁彬吃了一惊,顿觉有些为难:“这个,陛下是万金之躯体,标下不敢私自带陛下出宫,若被朝臣知道,标下会被他们生生撕碎的。”

    朱祁镇不悦道:“你是奉朕的旨意带朕出宫,何罪之有?若怕朝臣知道,咱们换上百姓服饰,带几个穿便服的侍卫悄悄出宫便是,有朕在,你怕什么?”

    袁彬犹豫了一下,咬牙点头:“既然陛下有旨,标下不敢不奉。若朝中大人们闹起来,还请陛下……”

    “袁卿放心,朕必保你无恙。”

    袁彬暗暗撇嘴,这位天子不但看起来像昏君,连说话都透着一股子昏君味道,令人无法信任。他说会保自己的命,鬼知道事发后自己会不会被他扔出去背锅。

    谁叫自己刚才嘴贱,非要跟他说什么市井风俗,勾得他兴起,动了私自出宫的念头,只是衡量过后有利有弊,弊则被朝臣知道后,袁彬会被千夫所指,要担些风险,利则借机拉近与天子的关系,若能与天子建立私交,便可令王振愈发忌惮,轻易不敢对自己和家人动手。

    衡量过后,袁彬还是觉得后者利大于弊,挨朝臣的骂是以后的事,保命却是眼前的事,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

    第二天,袁彬进宫点了卯,等到午时朝会结束后,刚准备找个地方打个瞌睡,有小宦官匆匆跑来,告诉他陛下宣召。

    袁彬急忙跑进谨身殿,殿内一扇山水屏风后,朱祁镇赫然穿着一身灰色的儒士长衫,头戴璞巾,发髻上端端正正插着一支质地颇普通的玉簪,手里把玩着一柄扇子,正含笑看着他。

    袁彬不敢多问,只是躬身行礼。

    朱祁镇今日兴致颇高,对袁彬的态度也比往日和善多了。

    “袁卿也换上便服,带朕游玩一番京师吧,昨日你说的南戏,杂耍,跳大神什么的,朕很想见识一下。”朱祁镇含笑道。

    袁彬叹了口气,躲是躲不掉了,还是老老实实带这位昏君随便逛一逛吧。

    昏君治国治得一塌糊涂,吃喝玩乐倒是雷厉风行。

    换上便服后,袁彬与朱祁镇站在一起,看起来像跋扈的富家公子领着小跟班招摇过市,分外欠抽。

    两人穿着便装一路从皇宫西侧的西华门出宫,相隔几丈的身后跟着几个同样穿便装的侍卫,朱祁镇也不隐藏身份行迹,好像以为穿了便装别人就都成了傻子,认不出他了似的。

    能在宫中值守的都见过朱祁镇,尽管见到穿便装出宫的天子有点惊讶,但还是老老实实打开宫门放行。

    众人出了宫门,经过御用监和宝钞司,便来到了长安大街上。

    看着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繁华景象,朱祁镇深深吸了口气,笑道:“朕的治下一派欣荣,那些酸腐的朝臣们天天都说什么造反啊,民不聊生啊,天下大乱啊,呵,这般盛世风景,何来乱象之说?可见朝臣皆欺朕年幼,危言耸听,他们的话信不得。”

    袁彬听得暗暗皱眉。

    这番话可谓昏聩之极,仅仅看到了京师一眼,便认为是所谓的“盛世”,这是大明的国都啊,你看到的还是国都内最靠近皇宫的繁华之地,可以说整个大明最繁华的地方仅此一地而已,你以为整个大明天下都是这般景象么?

    袁彬嘴唇嗫嚅一下,想了想还是没敢吱声儿。

    朱祁镇说完后咂摸咂摸嘴,觉得少了点什么,仔细一想,原来身边少了个拍马屁的,神情顿时有些不悦,斜瞥了袁彬一眼,道:“袁卿,你以为呢?”

    袁彬躬身道:“陛下,标下只是一介武夫,陛下说的盛世风景,还有朝臣危言耸听什么的,标下听不大懂,更不敢妄议朝政。”

    朱祁镇轻哼了一声,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挥了挥手淡淡地道:“出了宫你便是识途老马,该带朕去哪里游玩,便由你决定吧,朕跟着你走便是。”

    袁彬想了想,决定带朱祁镇在内城逛一逛算了,若是出了京师内城,外城范围可就有点乱了,各种腌臜肮脏,各种地痞贫民,四处一片破败景象,不仅不安全,还容易刺伤昏君那颗脆弱的小心脏。

    京师的繁华在如今来说,确实算是天下第一城,这个“天下”,指的是全世界。

    如今的大明是无可争议的东方强国,尽管时常受到北方瓦剌的侵袭,南边的倭寇也常有劫掠,然而在经济方面,京师的繁华仍是独一无二的。朱祁镇说的“盛世”,如果单只看京师一城的话,倒也不算夸张。

    带着极少出宫的朱祁镇,袁彬很有耐心地领着他看了长安东街马巷胡同外的杂耍和猴戏,又带他去了东市,吃了不少风味小吃,朱祁镇像个头次进城的土鳖,兴奋地四处张望,见着摊贩了总是上前兴致勃勃地看别人做买卖,然后买了一堆完全不实用的零碎玩意儿。

    出了宫的朱祁镇像只脱了缰的……真龙天子,袁彬怎么都栓不住,一不留神便跑得没影了,大惊失色地找到他,没过一会儿又跑了。

    大半天下来,袁彬觉得好累,好想给朱祁镇左右开弓来一阵充满了慈祥父爱的大耳光,从小到大的亲身经历告诉他,对熊孩子只能用巴掌来教育。

    整整一下午,袁彬和朱祁镇全耗在东市上了,眼看落日西沉,而朱祁镇像一只玩疯了的二哈,完全没有摆驾回宫的意思,袁彬不由有些急了。

    四下张望一番,看到一家酒肆的旗幡,袁彬灵机一动,又是哄又是骗的,将朱祁镇骗到酒肆内,二话不说吩咐伙计上酒。

    “陛下尝尝这家店的女儿红,小店虽破旧,但他们的酒却是从江南绍兴运来的,酒装在锡壶内,慢火炙之,沸水烫之,再配上一盘羊杂,一盘猪头肉,啧,人生夫复何求。”

    朱祁镇听得两眼放光,兴奋地道:“便依你所言,酒菜快快上来。”

    店伙计很快上了酒菜,朱祁镇迫不及待尝了一口菜,一脸味蕾炸开的表情,闭着眼睛咂摸半晌,满足地长叹口气。

    “饕餮之乐,胜似天子之乐,朕不枉此生矣。”

    旁边有个小矮桌,矮桌上一只小铁锅,锅内烧着水,水中正置一只小锡壶,没多久水沸了,袁彬用布巾包住壶柄,给朱祁镇斟满了一杯女儿红,朱祁镇一饮而尽,表情更是如临仙境,闭着眼爽歪歪。

    “好酒!温润暖心,如饮琼浆,宫中贡酒多是北方烈酒,没想到江南的女儿红竟有如此风味,以后朕就喝它了。”

    朱祁镇似乎对女儿红颇为喜爱,一杯接一杯喝个不停。

    女儿红入口温和,但后劲颇大,喝的时候尚不觉得,入嘴只有淡淡的些许酒味,但过了一阵后劲来了,比喝烈酒更厉害。

    不知不觉间,朱祁镇双颊已然泛起了两团通红的晕色,眼睛也渐渐迷离起来。

    袁彬见自己居然灌醉了当今天子,惧怕中不自禁地浮起几分得意。

    原来天子跟普通人一样,喝多了也会醉,而且天子的酒品也跟普通人一样,醉了便说胡话,说的话不仅没有条理,还特别啰嗦,一句话车轱辘似的翻来覆去重复不知多少次。

    袁彬左右环视一圈,见几名带出宫的侍卫零零散散分坐在四周,不由遗憾地撇了撇嘴。

    若是没有这些侍卫,袁彬真会考虑把朱祁镇一掌劈晕了扛回宫去,反正昏君喝醉了,谁劈了他一掌他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