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到福宾楼，店掌柜亲自迎上来，堆满了笑脸对张大雷点头哈腰殷勤之极。
在外人面前，张大雷立马换了一副面孔，神情变得漠然倨傲起来，对掌柜的逢迎视而不见，只淡淡地嗯了一声，领着袁彬往楼上走。
京师的官员多如牛毛，张大雷一个锦衣卫千户确实不算什么大人物，然而毕竟县官不如现管，这家福宾楼正在北城千户所的职权范围内，虽说背后有着户部侍郎的背景，可在京师这种藏龙卧虎的地方做买卖，掌柜要有超凡的眼色和待人接物的能力，张大雷这种有着厂卫身份又恰好管着酒楼的武官，掌柜终究还是要毕恭毕敬的。
张大雷领着袁彬一边上楼一边低声道：“这家酒楼背后其实是户部某位侍郎出的钱，又开在咱们北城千户所的管辖范围内，所以掌柜对咱们很客气，但是京师这迎来送往的，各方人物都不简单，他给我面子，我也要给他面子。咱们大明自永乐皇帝迁都后，锦衣卫没了进项，朝廷又拨不出多少饷银，兄弟们要吃饭要养家，怎么办？后来就有了一个满朝君臣都默认的规矩，那就是默许咱们锦衣卫对商贾店铺收银子，这银子有个说法，叫‘平安银’，锦衣卫收了你的平安银，便有责任保你平安……”
袁彬目光闪动，眼中渐有笑意。
平安银子他当然知道，袁家父子都是锦衣卫的人，岂能不知如此油水丰厚的财源。只是袁忠一生不得升迁，平安银子这样的油水，怎么也轮不到他。
张大雷哈哈一笑，道：“袁兄弟自小在卫中长大，自然是明白的，张某班门弄斧了……”
眼角朝身后陪笑的掌柜一瞥，张大雷低声道：“收平安银子是个眼力活，尤其在京师这种藏龙卧虎之地，收钱之前得先把店铺背后的金主查清楚，再决定收不收，收多少，比如若是司礼监或是御马监的某位太监悄悄摸摸的开店，那是一个子儿都不能收的，不仅不能收，还要用心逢迎着。”
“这家福宾楼是户部侍郎的背景，呵，文官嘛，又是四品大员，收还是要收的，但不能收多了，免得结了怨，也不能不收，不收就坏了咱们锦衣卫定的规矩，一旦开了口子，京师商贾多有官员背景，怕是都不肯交了。所以这家酒楼咱们锦衣卫每月只意思一下，收二十两平安银，皆大欢喜。”
袁彬恍然，朝张大雷笑了笑。
这张大雷粗中有细，看似与袁彬说着闲话，其实是在暗中提点袁彬，这番话看似冗长啰嗦，但袁彬还是从他的话里迅速提炼出两个关键词，一个是“背景”，一个是“分寸”。
“背景”是教他如何做事，告诉他有些商人得罪不起。“分寸”是教他如何做人，告诉他如何在藏龙卧虎之地各方人物都不得罪的前提下，为自己和手下的兄弟们争得利益。
“千户大人提点之恩，标下记住了。”袁彬朝张大雷躬身道。
张大雷一怔，接着哈哈大笑，拍着袁彬的肩道：“果然是个聪明人，我虽然不够聪明，但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太省心了，这番话若换了我下面那几个百户，那帮驴日的只当老子在扯闲篇，没一个能听出我的意思，还是袁兄弟心思活泛，一听就懂。哈哈，好！”
二人走进楼上的一间雅阁，进门后袁彬发现雅阁里还坐了不少人，大约七八个的样子，全都穿着飞鱼袍，显然都是北城千户所的同僚。见二人进来，众人纷纷起身，朝张大雷抱拳行礼。
张大雷挥了挥手，将袁彬拉到众人面前，笑道：“引见一下，这位是袁彬，刚刚升为锦衣卫百户，安排在咱们北城千户所当差，往后大家就是一个锅里分食的袍泽兄弟了，呵呵，这位袁兄弟不简单，他是天子的贴身近侍，百户之职也是天子亲自钦点升任，这是何等的荣光，尔等快来见礼。”
众人笑着与袁彬抱拳结识。
袁彬受宠若惊状，急忙回礼，一边笑道：“各位兄弟不必客气，袁某初来乍到，做人做事若有冲撞各位兄弟之处，还望袍泽们念在袁某年轻不懂事，莫与我计较，多谢了。”
众人见袁彬如此谦逊有礼，于是更客气了几分，只是有几个人客气的表情有点勉强。
这当然也不怪他们，袁彬在锦衣卫的名声可谓是臭名昭著，自从吏部衙门一案后，袁彬便被锦衣卫高层视为叛徒，按理他应该被拿入诏狱千刀万剐的，幸好朱祁镇将他调至身边当侍卫，有了这道护身符，锦衣卫高层自然拿他没办法了，还得忍着恶心继续在南衙经历司里留着他的档案资历。
锦衣卫高层拿他没办法，可袁彬的名声在高层武官的嘴里一宣扬，渐渐就不好听了，此刻这些袍泽们虚假的客气表情便是缘由于此。
袁彬心里也知道大家对他的看法不会太好，但他并不介意，彼此保持这种表面上的客气就好，反正他问心无愧。
张大雷的表情最真实，或许在他看来，袁彬做了他该做的事，“叛徒”一说张大雷不以为然。
“来来，袁兄弟，这几人都是咱们千户所的百户，还有几个出远门办差无法亲至，在京师的这几个我都叫来了，还有这位，名叫赵武，是副千户，咱们千户所里手底下管事的大概就这几位了，至于还有几个文吏，书记，经历什么的，就没必要叫了，跟文人一桌饮酒，那股子酸腐味儿，呵呵，你明白的。”
众人皆大笑，仿佛张大雷说了个笑死人的笑话似的。
袁彬也跟着笑，同时隐秘地翻了个白眼儿，但还是笑得很捧场。
副千户赵武是个四十来岁的魁梧大汉，对袁彬的态度不冷淡也不热情，他很懂得官场规矩，作为一个副千户，比在座的百户官职高，可又比张大雷低一点，夹在中间不尴不尬的，赵武却很本分，仿佛一个戏份不多的配角，时刻将张大雷的主角身份捧出来。
不管是真客气还是假客气，总之场面还是很和谐的，大家都表现出相逢恨晚的样子，袁彬落座后挨个敬了每人一杯酒，谦逊的姿态做得十足，于是桌上的气氛愈发融洽和乐了。
跟张大雷的心思一样，在座的几位百户也都清楚袁彬的底细，天子近侍的身份可比所谓的百户高多了，袁彬相当于是上面派下来的空降兵，尤其是他还能随时上达天听，百户们虽然对袁彬心存芥蒂，可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得罪，一番推杯换盏下来，袁彬俨然已成了酒桌上仅次于张大雷的男二号主角。
袁彬自小在市井里厮混，场面上的事还是很精明的。几位百户不停向袁彬敬酒，袁彬来者不拒痛快干了，又主动起身给副千户赵武斟酒，与众人聊天时也时刻不忘一旁沉默寡言的赵武，主动将话题引到他身上。
一来二去，赵武那张略显冷冽的黑脸渐渐有了几分笑意，望向袁彬的目光更是友善了许多。
宴至中半，张大雷搁下酒盏，慢悠悠地道：“袁兄弟的调令此刻想必已到了咱们千户所，既然大家都在，本官不妨给袁兄弟做个安排……”
众人纷纷放下酒盏筷子，正襟危坐听张大雷接下来的话。
张大雷沉吟片刻，缓缓道：“咱们千户所的辖区主要在北城，北城不小，也包括皇宫，所以袁兄弟才会被调派到咱们千户所，但皇宫禁地自有御马监和腾骧营据守值卫，不归咱们千户所管，除了皇宫，北城别的地方倒是咱们千户所管辖，按规矩是每个百户管辖一块地方，袁兄弟来了咱们的千户所，理当给兄弟你划块地方出来，日后这块地方上的所有事宜包括收平安银子，都由袁兄弟安排……”
袁彬急忙道：“千户大人不可，标下刚刚调任，尚不熟悉情况，再说标下当这个百户只是挂职，大部分时候我还得在皇宫里当差，实在无暇分身……”
张大雷满不在乎地一挥手：“不打紧的，百户就是百户，该拿的权终归要拿起来，人可以不在，事不能松手。我从千户所里调拨两个得力之人辅佐你，平日你在宫里当差，日常事务便由手下处置，若有疑难或麻烦，由你亲自来办，你若办不动，不妨再来问我，袁兄弟，我如此安排你可满意？”
袁彬感激道：“千户大人抬爱，标下铭记五内，无以为报。”
此刻袁彬这番感激倒是十足真金。划地盘，授权柄都是小事，可张大雷却将收平安银子的权力也给了他，这就是实打实的利益了。一个百户管的地方不小，油水也不小，只看袁彬以前的上司曲百户，当百户几年功夫便置办下了一座两进的大宅，家中还买了杂役婢女伺候，可见一个小小的百户捞了多少银子。
袁彬没想到自己居然也有这一天，瞧张大雷对自己的态度，给他划的地盘一定不会太差，可以预想不远的未来，自己或许能买下一套比曲百户家更气派更奢侈的大宅子，那时如果王素素打不死自己的话，也可以畅想一下买几个漂亮伶俐的小丫鬟伺候自己……
袁彬两眼放光，不知不觉走了神，察觉周围太安静，袁彬猛地回过神，见众人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袁兄弟想到什么高兴事儿了？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张大雷笑道。
旁边一名百户笑道：“能让男人笑成这副模样，当然是想女人了，不知哪家的小娘子如此有福分，能被袁兄惦记。”
众人大笑起哄。
袁彬也陪着笑，心中却浮起一个疑问。
王振如今权势一手遮天，自己得罪了王振，按说张大雷应该对自己十分冷淡，避之不及才对，可张大雷对他的态度却无比亲密友善，这种友善不仅仅表现在表面，更是将利益也分给了他，由此可见张大雷的友善是由衷的。
那么，问题来了。张大雷长了几个脑袋，居然不怕得罪王振？
张大雷自然不知袁彬所思，只是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神情忽然变得严肃道：“袁兄弟，稍停喝完这顿酒，我再带你去千户所认认门，顺便也认识一下你的手下，以后你就是他们的头儿了，今日酒宴，当着众袍泽的面，我可丑话说在前面，咱们喝酒归喝酒，离了酒桌，我可是公私分明的，锦衣卫也是‘军’，治军当严谨，往后你的手下捅了什么篓子，闯了什么祸，你这位百户也同样要担待着，该罚该治的，我不会留情面。”
袁彬急忙起身抱拳：“该当如此，标下谨记千户大人训诫。”
张大雷脸色如春风化冻般灿烂起来，笑道：“来来来，众兄弟满饮此杯，贺咱们多了一位好兄弟，好袍泽。”
酒宴散去，一群人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张大雷下楼，在掌印殷勤的恭送下离开。
走出酒楼，一行人径自去了北城千户所。
千户所离酒楼不远，大约一两里路程，众人踱着步慢慢悠悠来到一座像衙门又像宅子的大门前。
门前高挂匾额，门口两列军士值守，见众人走来，军士们纷纷按刀行礼。
众人走进院子，袁彬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发现这里既不像官衙也不像宅子，破旧简陋得很。前堂人员进进出出，都是千户所里的文吏书记和校尉，不时又有几个像是大宅杂役小厮的人出现，偶尔还能见着一两个相貌平凡的丫鬟。
张大雷笑了笑，道：“见笑了，这里虽说是千户所，可后堂也是我的家宅，京师地价太贵，上面又不肯拨银腾地方，更有洪武年便传下的不修官衙的规矩，所以袁兄弟看到的就是这般不伦不类破破烂烂的景象，哎，将就着吧。”
扬手招过一名文吏，张大雷低声吩咐了几句，文吏领命匆匆离开。
没多久，千户所门外脚步隆隆，张大雷笑道：“袁兄弟，走，带你见见你的手下，满编满员的一百名校尉，外加二百多个锦衣卫帮闲，几名文吏书记账房等等，一应俱全。”
锦衣卫帮闲大多是京师里一些不务正业的街痞无赖，他们也是锦衣卫所属，只是他们并不配备飞鱼服和绣春刀，每日不必参加点卯，他们的任务是给锦衣校尉打杂跑腿，更重要的是穿街走巷终日厮混于市井之中，尤其是茶楼酒肆东西两市等人流聚集之地，搜集街头巷尾的议论闲聊内容，从中筛选出重要或不重要的情报，呈给锦衣校尉。
简单的说，他们就是一群没有编制的暗探。锦衣卫这个特务机构之所以令天下闻风丧胆，被吹捧得似乎无孔不入，无所不知，其情报来源大部分就是这些锦衣卫帮闲的功劳。
张大雷和袁彬走出千户所大门，门外空地上整整齐齐列队站着百名锦衣校尉。
见张大雷出来，百人抱拳齐声道：“拜见千户大人。”
张大雷拉过一旁的袁彬，朝众人严肃地道：“你们拜错人了，这位才是你们该拜见的正主儿，他叫袁彬，是你们的百户大人，刚刚调任过来的，往后尔等须听从袁百户调遣，不得违令，不得阳奉阴违，不得欺瞒上官，若有犯者，军法处置！”
百人凛然，一齐朝袁彬躬身抱拳：“标下拜见百户大人。”
张大雷朝袁彬笑道：“袁兄弟，这一百人我可是交给你了，往后由你统领，你是锦衣卫出身，当知卫中规矩，每日点卯训话是不能免的，每月逢初一和十五卯时，各百户须来我千户所述职，离这儿三条街的槐树胡同里有一座小宅子，是他们以前的百户留下的，以前的百户犯了事，宅子被充了公，七弯八拐的又分给了咱们千户所。地方不大，但可勉强充作你们百户的当差点卯之地，今日一并分给你。”
袁彬感激地道：“多谢千户大人。”
“哈哈，你今日谢了我多少次了？都是同僚袍泽，不必太客气，这几日你整顿下属和内务，过些日子有些例常差事交给你，把事儿办漂亮就当是报还我了。”
顿了顿，张大雷又道：“对了，这一百名锦衣校尉和二百多名帮闲的饷银，千户所已发到了上月初，接下来他们的饷银可就不归千户所管了，你自己想办法，反正我会划给你地盘，平安银子怎么收你自己定夺，莫惹祸就好。”
说着张大雷指了指站在队列前排的两名汉子，扬声道：“王顺，郑向，你们过来。”
二人上前站定。
张大雷笑道：“这二人是你麾下的两位总旗，每人分管五十名校尉，前任百户犯事被拿下狱后，百名校尉由他们代为统领，好几个月了，干得不错，至少没出什么乱子，应该能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