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穿越小说 > 锦衣柱国 > 第六十四章 骑虎难下
    袁彬心头咯噔一下。

    玉河街的平安银子是张大雷划分给自己的,袁彬没想到居然能被锦衣卫指挥使关注,虽说利益动人心,可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眼里,这点平安银子算什么?

    轻轻呼出一口气,袁彬露出苦笑。

    是了,跟利益无关,马顺只是不想让这口肥肉吃进自己嘴里而已,作为忠实的阉党,马顺就算无法杀了袁彬,也不能让袁彬的日子太好过,尤其是不能容许袁彬无端吞下那么大一口肥肉。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袁彬便知道马顺的意思了。于是只好抱拳道:“是,张千户已将玉河街的平安银子划给了标下。”

    马顺嘴角噙起冷笑:“张大雷倒是大方,玉河街以前是东厂的,他们的大档头不争气,欠了咱们锦衣卫的人情,这才将玉河街给了锦衣卫,可是袁彬呀,你区区一个百户,能吃下玉河街吗?”

    “请指挥使大人训示。”

    “玉河街靠近皇宫,街上商铺林立,皆是大明各地有名的大商贾,咱们大明的商贾背后大多是有靠山的,朝中权贵大臣为其撑腰,你以为平安银子是那么好收的吗?以前是东厂收钱,东厂的背后是司礼监,满朝文武无人敢违王公公,东厂收钱才收得那么顺利,你一个无权无势无背景的锦衣卫百户,大摇大摆上门收人家的平安银子,你算老几?人家凭什么给你钱?”

    袁彬沉默垂头。

    话说得难听,马顺的真正意图他也懂,但站在公正的立场上来说,这番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玉河街有钱,但人家不会那么轻易给你钱。一个锦衣卫百户,你有什么资格收人家以权贵为靠山的保护费?你能保护谁?别人凭什么给你钱?

    拱了拱手,袁彬问道:“标下愚钝,不知指挥使大人的意思……”

    马顺的笑容毫无温度:“把玉河街让出来吧,这口肉很肥,但你吞不下。本官亲自安排人接手,东厂还给咱们锦衣卫的人情,到手了总不能因咱们的无能而丢掉吧?那可就丢大脸了。”

    袁彬沉默不语。

    老实说,玉河街他不想让出去。很多原因,第一就是他不愿受制于人,一口肥肉,别人说给就给,说拿回去就拿回去,把自己当什么了?

    第二就是骑虎难下,他早将玉河街的平安银子交给王顺和郑向,下面的锦衣卫兄弟也都知道了这件事,因为这件事,袁彬很轻易便收获了麾下兄弟的忠心,若是突然间又将玉河街收回去,下面的兄弟会怎么想?新官上任的第一个动作便重重打击自己的威信,以后这个百户怎么当?恐怕真的只能挂个虚衔了。

    可是,马顺是锦衣卫指挥使,他说的话自己怎敢不服从?

    袁彬沉吟许久,马顺也不着急,笑吟吟地看着他。

    良久,袁彬抱拳道:“标下遵指挥使大人之令,交出玉河街。”

    马顺满意地笑了,毕竟只是个百户,胳膊拧不过大腿,指挥使发话,他敢不听么?奇怪啊,当初司礼监,吏部,东厂,锦衣卫被他折腾得鸡飞狗跳,甚至闹上了朝堂,在金殿上君臣因他而引发了一场不小的争议,瞧面前这小子一副软趴趴的样子,他究竟何德何能有这么大的本事?

    马顺笑得眼睛眯了起来,目光闪过几分不屑。

    袁彬也笑,笑着朝马顺抱拳:“一切全凭指挥使大人做主,标下向指挥使大人告个罪先告退了,陛下还在宫里等标下应差……”

    马顺眉头一皱,语气不善道:“你拿陛下压我?”

    袁彬惶恐道:“标下岂敢,指挥使大人误会了。以往倒是没什么,只是今日陛下确实找标下有事,标下不敢耽误。”

    “陛下召你何事?”

    袁彬神情平淡地道:“没什么大事,陛下素喜道家典籍,家父当年搜集过不少,陛下甚悦,着令标下为他寻些孤本,今日标下刚下差,正打算回家拿上孤本进宫,指挥使大人便召见了,标下不敢怠慢,急忙来见指挥使大人。”

    马顺脸色阴晴不定。

    袁彬的话似乎是真话,从皇宫锦衣卫的耳目听来的消息,袁彬之所以被陛下青睐,短短数日升了他的官,皆是因为袁彬向陛下献了一本道家孤本,据说陛下深喜之,而且下旨袁彬可以随时进出宫中藏书所在,任意翻阅宫中存书。

    这可是莫大的恩宠,所以袁彬刚才说要进宫再献书,马顺觉得这话应该是真话。

    这小子倒是生了玲珑心窍,抓住了陛下的喜好,冷不丁便得到了陛下的恩宠,从而也造成了司礼监和锦衣卫目前不敢动他,未来如果他在陛下心中的位置越来越重要,恐怕连王公公也要忌惮三分了。

    马顺心里打起了鼓。

    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收回玉河街的决定是不是有点急了,袁彬官卑位低,可他毕竟是天子近臣,天天陪侍在天子身边的人,而众所周知,如今这位少年天子绝对算不上明君,说话行事只凭个人喜好。若是袁彬整日在天子耳边有意无意唠叨一些不好的话,比如……锦衣卫指挥使如何如何,东厂如何如何。

    虽说天子不可能因为身边一个百户的谗言便改变朝堂格局,可是架不住人家天天在他耳边说坏话呀,今天说一两句,明天说一两句,说得多了,量变引起质变,难保天子心中不会有别的想法。

    再说马顺自己也不是什么干净的人,收受贿赂排除异己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他跟司礼监走得实在太近了,他根本就是王振亲手推到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上的,也就是俗称的“阉党爪牙”,少年天子纵然再昏庸,对统治权力还是非常重视的,司礼监跟锦衣卫结党营私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两者本来应该是互为制约的关系,怎么能搞得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呢?

    袁彬只要拿住这一点在天子耳边吹风,长久下来,恐怕天子真会有别的想法,那时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不一定坐得稳了。

    想到这里,马顺顿觉有些坐立难安。

    按说自己不应该忌惮这小子的,可谁叫他的位置实在太重要了,马顺没什么当官的智慧,却也清楚“稳妥”二字,袁彬这个人若得罪太死,可能会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随时能炸。

    袁彬恭恭敬敬站在马顺面前什么都没说,他只说了一句要进宫见陛下,其余的全是马顺脑补出来的,而在脑补过后,马顺的态度忽然变了。

    马顺背靠在椅子上,拧眉沉吟半晌,看着袁彬恭敬的样子,马顺不情不愿地道:“玉河街的事……先放一放,放一放,待本官考虑周全后,再决定要不要收回,天子召见要紧,你退下吧。”

    袁彬笑了笑,恭敬地朝马顺行礼后告退。

    …………

    袁彬走出镇抚司衙门,出门便朝皇宫方向走去。

    尽量不回头看,也尽量走得很平缓,他自小在锦衣卫里长大,知道锦衣卫是什么德行。刚才对马顺说的那番话,马顺并不一定相信他,有很大可能派了探子在后面跟着他,掌握他的行踪,看他究竟是不是进皇宫献书了。

    走到承天门外的金水桥边,袁彬仰头看着高耸巍峨的皇城,想了想决定索性真的进宫算了。先装模作样去朱祁镇身边应个卯,然后去太庙附近找樊忠,若得时宜。不如今晚与樊忠一同喝几杯,聊点闲话。

    于是袁彬亮出腰牌进了宫,径自去了乾清宫,朱祁镇正在寝宫里打坐,看他身穿道袍,阖目双腿盘膝,一副即将飞升又飞不起来的样子,袁彬从心底里暗暗冷笑。

    好好的人间至尊不做,偏偏寻求什么成仙长生之道,活得久有意思吗?就算你真的飞升了,飞到天界那地方,鬼知道你在一众仙人里算老几,说不定是给太上老君烧锅炉的小厮,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干,哪有当皇帝来得享受。

    心里不时冒出大逆不道的想法,但袁彬在脸上却丝毫不敢显露出来。

    朱祁镇打坐时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打扰的,袁彬很懂规矩地站在殿门外,眼观鼻,鼻观心,也是一副陪同朱祁镇鸡犬升天的样子,那神情当真缥缈得紧。

    直到过了半个时辰,殿内传来一声轻咳,袁彬这才醒过神,他知道朱祁镇的六神已归位,很显然,这一次朱祁镇悟道仍旧失败,否则殿外此刻应该电闪雷鸣天雷滚滚,帮朱祁镇渡劫,既然殿外风平浪静,说明老天没有收他。

    门外的宦官也听到了殿内的动静,急忙躬着腰将早准备好的茶水送了进去,袁彬也顺势跟在宦官后面走进殿里。

    朱祁镇一脸失落地端着茶水轻啜了一口,袁彬上前见礼后,朱祁镇抬眼瞥着他,淡淡地道:“朕记得你是上午应差,此时不是应该下差了么?怎么还在宫里?”

    袁彬道:“臣想多陪陪陛下,在陛下身边多学多看,每日总有益处。”

    这句马屁略显生硬,但朱祁镇还是很满意,笑道:“朕身边的人大多是应付差事,你倒是有向学之心,袁彬,你与朕年岁相仿,但朕读的书终归比你多,你若真愿学点什么,朕得瑕之时可提点你,无论道家长生的学问,还是诸子百家圣贤之道,朕皆略知一二。”

    袁彬急忙躬身道:“臣谢陛下隆恩,臣一定会好好读书,学得文武艺,为陛下效力。”

    朱祁镇的心情好了许多,闻言哈哈一笑。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很快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殿门口,袁彬凝目望去,脸色顿时变了。

    来人却是司礼监掌印王振,袁彬头顶的那柄欲落而未落的利剑。

    王振入殿,看也不看朱祁镇身边的袁彬,而是径自向朱祁镇大礼拜下,五体投地式参拜,只有在皇家隆重的仪式上才有的繁琐礼节,但王振似乎经常对朱祁镇施以大礼。

    袁彬眉梢一跳,迅速望向朱祁镇,见朱祁镇表情平淡,但眉眼间却充满了虚荣心满足后的欣慰之色,显然王振与众不同的大礼参拜令朱祁镇很受用,使他充分享受到了江山共主的待遇,这样的礼节如今在朝堂上可是难得一见了。

    袁彬心头微微一动。

    果然是活到老学到老,没事待在朱祁镇身边确实有些益处,比如王振今日的举动,袁彬便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

    朱祁镇是皇帝,也是少年,少年郎免不了虚荣心,在满朝文武动辄指责天子的政治氛围里,朱祁镇委实需要一个真心将他看作皇帝,并发自内心尊敬他这个皇帝的臣下。

    袁彬暗暗提醒自己,以后向朱祁镇行礼时一定要礼数周全,虽不至于像王振这般夸张,至少也要做到诚心诚意,尽最大的可能满足朱祁镇这位少年天子的虚荣心,虚荣心满足了,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

    朱祁镇看着王振,脸上露出了笑意:“王振你这狗才,朕多少日子没见你啦,司礼监掌印难道比朕这个天子还忙么?”

    王振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嘴里却连连叫屈:“陛下,您可冤枉死老奴啦,老奴恨不能天天在陛下身边侍候您,给您端茶递水,给您添衣加被,可谁叫陛下交给老奴的差事太重要了呢,您是有所不知,司礼监每日要批阅的奏疏就跟那漫天的雪花儿似的,批完一本又一本,永远没个尽头,老奴忙得连头发都白了,仍是力不从心,身心俱疲呀。”

    朱祁镇哼了哼,道:“你那点小心思朕岂能不知?嘴上说着辛苦,其实是为了邀功吧?行啦,朕知道你辛苦了,稍停朕赏赐你一桌御宴,允你休憩半日,批不完的奏疏留着慢慢批,不急在一时。”

    王振眉开眼笑地跪下谢恩。

    “说吧,你今日来见朕有事吗?”

    王振这时才飞快瞟了袁彬一眼,袁彬面无表情站在朱祁镇身边,眼睛只盯着殿外的天空,像一尊莫得感情的雕像。

    朱祁镇似乎看出王振眼神的含义,摆了摆手,道:“无妨,袁彬不是外人,你有话直说。”

    王振心头一震,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僵。

    “袁彬不是外人”,这句话出自天子之口,分量可就重了,王振本打算近日想个法子给袁彬挖个坑让他往里跳,如此便可轻易弄死他,可朱祁镇这句话说出来,王振竟有些忌惮了。

    挖坑是技术活儿,若袁彬在陛下心中有了分量,有些阴谋倒真的不方便施行了,到时候若搞得引火烧身,偷鸡不着蚀把米,那可就不妙了。

    强自按下心中的复杂情绪,王振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慢慢地道:“是,陛下,老奴奉旨掌印司礼监,大明各地官府的奏疏和文书皆经老奴之手,老奴前几日接到一份山西布政使刘余庆的奏疏和东厂番子的奏报,奏疏参劾兵部左侍郎兼河南山西巡按于谦,说他巡按河南山西两地任内多有不法事,贪墨银饷,卖官鬻职,克扣治河款目,闹得河南山西两地百姓民怨激愤,老奴知陛下甚为看重于谦,不知此事当如何处置,特来请陛下旨意。”

    朱祁镇神情有些惊愕地道:“于谦?你是说兵部左侍郎那个于谦?”

    “正是。”

    朱祁镇断然道:“这不可能!于谦是温良君子,历受三代先帝器重,他怎么可能贪墨,怎么可能克扣河款,定是山西布政使构陷。”

    王振急忙道:“是,老奴其实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可山西布政使呈送京师的不仅是奏疏,还有各种账目和证人证词,上面言之凿凿,皆坐实了于谦之罪,铁证如山,老奴这心里也打鼓了呀……”

    朱祁镇皱眉:“朕还是不信于谦会干出这等事,必须要查,继续查下去,查个水落石出。”

    王振眼中迅速闪过一抹失望之色,但还是躬身谄笑道:“是,老奴谨遵陛下旨意,这就安排东厂去查。”

    朱祁镇摆了摆手,道:“不必安排东厂了,之前于谦的那些罪证都是东厂查出来的,朕觉得应有不实之处,这次换一拨人马去查,于谦是先帝留给朕的肱股之臣,罪名若被坐实,必然满朝震动,此事干系太大,朕不想闹到满城风雨,……嗯,让锦衣卫去查吧。”

    王振笑容不变道:“是,老奴这就向马顺传陛下的旨意……”

    朱祁镇正待点头,眼角余光忽然看到旁边站立不语的袁彬,神情一愣之后,忽然一拍掌,指着袁彬笑道:“不用向马顺传旨了,袁彬不是锦衣卫百户吗?袁彬……”

    袁彬眼皮一跳,但还是躬身道:“臣在。”

    “于谦的案子交给你办。”